“是我。”她声音依旧冷静。
“你没事吧?”那点睡意也被逼去了,他声音彻底清明起来。
“没事的,我现在在酒店,刚剪完视频准备睡呢。”
电话两端沉默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他呼呼的喘气声,很沉,很重。而她,小心翼翼地屏息。
“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她试探地开口,问完,又自觉有种明知故问的意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哼。”那边响起哼笑声,鼻音浓重。
樊施施却被他这一声“哼”,燎红了耳朵。是愧疚吗?或许是吧。
“你说呢?”他语气颇为不悦。
“我说……我应该跟你道个歉,对不起。”
“错哪儿了?”这下,他竟像个逼问学生的老师了。
她忍不住有点想笑,却尽力保持嘴角的平整:“错在不该一整天不回你消息,害你都没有睡好觉。”
“确实没有睡好。”他颇有怨念。
握着的手机发烫,她轻轻道:“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及时回。”
“嗯。”他轻抿一句,这才问道:“你这一整天干什么去了?手机也不看?”
这一问,又勾起白日里,那些不愉快的见闻。一张张或稚嫩、或苍老,蕴着苦难的女人们的脸,闪现在她面前。
“我今天去了‘女人村’,心情有点不大好。”她忽然很想同他分享点什么。
“‘女人村’?”
“嗯,就是‘□□村’的意思。”
袁珲:“……”
这个姑娘是真的牛,什么地方都敢去。只有他不敢想的,没有她不敢去的。
“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哪种地方做什么?!”他是真的生气了。她一个外乡姑娘,孤身涉险,独探淫窝,万一叫人家转手卖了呢?被扣下了呢?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吗?
“想过啊。”她坦然地回应他的顾虑。
袁珲:“……”他再次无语。
“正是因为把最坏的可能性都想过了,所以我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联系了前同事托他当向导,还跟大使馆报备了,这才敢去的。”
他在那头不说话了,私心里还是觉得危险。
袁珲沉默,随即轻叹口气:“施施,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不要为难自己。”
“我知道……”她声音哽咽起来,这句话,无端勾起了她的伤感。曾经,有一位前辈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在她还是个刚入行的小记者时。他把她的新闻稿改得面目全非,樊施施同他据理力争,他说严肃地对她说:“你记住,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
什么是该做的?在报社待久了,她自己也分不清了,也不知道了。所以,她辞职,去做了自媒体。
或许是异国他乡的深夜太感伤,最容易激起人心底那一点脆弱的倾诉欲。
“你知道吗?”她深吸口气:“我大学的时候是学新闻学的,刚毕业工作,就跟每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一样,觉得自己要大干一番,要做一个了不起的新闻人。可后来工作中经历了一些事,我才发现,理想和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
她顿了顿,静夜里,他的呼吸声均匀有力,是对她无声的鼓励。“后来,我就辞职做了自媒体,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一些事情,真实的,哪怕无人在意的。”
“怎么会无人在意?你现在可是有二十多万粉丝呢。”他笑说。
樊施施笑了:“这就是我努力的收获之一吧。我喜欢走第三世界国家,觉得这里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更多。我总在想,至少,我的记录也是有价值的,至少,我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为他们做点什么。”
她顿住,再开口竟乱了呼吸:“可今天……”她声音颤抖:“今天……我觉得我伤害了她……我……”
她回想起刚刚在视频里看到的:盖娅坐在床上等着接受采访,自己却提议要出去谈,她脸上的笑容悄然收起。镜头里只一闪而过,却深深地刺痛了樊施施。
“当时采访的时候我嫌脏,我怕脏……我没有坐在她床边,而是去外面站着采访她。我应该……应该坐上去的,我应该坐在她身边……应该坐下的……可是我……我没有……”她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哭得说不出话来。
袁珲在电话那头听得心一揪,她每哭一声,就像是在他胸口闷锤了一下。他只恨隔着个电话,只恨不能飞跃印度洋、飞跃喜马拉雅山脉,轻轻拍拍她的头,要是她愿意,再将她揽到怀里。
“施施,你已经做得很棒很棒了,有你这样心意的人都不多了。”他轻声安抚,温柔得像一汪水,由电话那头轻轻漫到电话这头。
“真的吗?”她竟露出孩子般撒娇的语气,非要跟他再次确认一遍似的。
袁珲又被逗笑了:“真的。”
“施施,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儿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认真,不似轻佻的调情,更像是严肃的许诺,郑重到叫樊施施听出了几分好笑。
她噗一声,含泪笑了出来:“你别这么说,容易叫我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喜欢我呀。”
她脆生生地,脱口而出,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般。
他不说话了,呼吸时浅时深,像有一根线轻轻扯着她的心,线的那头是他的呼吸声。
电话那头绽出一声轻笑,像支低沉的夜曲:“那就让我们把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吧。”
他说继续下去,却又说这是个误会。他好像承认了,又好像没有。真该死!这个男人,文字游戏被他玩儿明白了。
*
樊施施在孟加拉的旅程,很快便要结束了。她终于要去往专题系列的第二个目的地——代表着古巴比伦文明的“叙利亚”。
这个地名可谓是国际新闻的常客,尤其是前几年战争频繁的时期。近几年,叙利亚局势稳定了不少,但小的袭击和冲突在局部地区仍时有发生。可樊施施还是毅然决然,踏上了去往古巴比伦的道路。
孟加拉达卡国际机场。
广播里响起咖喱味的英语播报,周围的南亚妇女终于出现了T恤牛仔裤的装扮,头上却依旧裹着纱巾。樊施施在候机室里剪辑起了视频,一边留意着机场广播,还有半个小时,去往大马士革的飞机就要登机了。
飞机起飞前,袁珲发给她微信:到了记得告诉我
紧接着,又发来一串电话号码:这是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的电话,麻烦你保存为紧急联系人,现在立刻马上
樊施施笑了笑,回他一个:好
知道她叙利亚行程的人不多,仅有的那几个也被吓得够呛,除了袁珲,闺蜜许依冉也是一个。樊施施人还在孟加拉,她就不停地信息轰炸:宝儿,这个叙利亚你就非去不可是吗?你还真把自己当战地记者了呀
樊施施回她:那里现在没有在打仗
许依冉:反正听起来还是很不安全的样子
樊施施:反正危险系数也不比你当律师高多少
她是在说许依冉上次打赢了官司,却被债权人堵在家门口威胁的事儿。
许依冉:“……”
她无语,只好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其实这些话她都说腻了,樊施施估计也听腻了,可她还总忍不住叮嘱,仿佛就是对她的一种祝福罢。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朋友,她也只能是时时挂念了。
许依冉:再提醒你一句,不要随便搞什么异国艳遇,小心被骗财又骗色,反误了卿卿性命
哎,律师做久了就是这样,懂得成功规避所有风险,可也成功规避掉了所有的romantic。
樊施施轻笑:没有艳遇,只有crush
许依冉震惊:what?!!什么时候的事?在孟加拉这个鬼地方能有什么crush?你别吓我,咖喱风味的男人?不能想象!
她发来一堆夸张的表情包,叫樊施施在对话框里无从下手,只想翻白眼。
樊施施正在回复,对面又蹦出来一条信息:难不成是你视频里的法国小哥哥?你要是说想睡他,那倒是还能理解
樊施施:他可能有点想睡我,但我对睡他,没兴趣
许依冉:……
我k!这个牛逼的女人!
许依冉彻底兴奋了:那你这crush得长啥样?法国小哥哥这样的都瞧不上了?
许依冉:快!上照片!
樊施施:我也不知道他长啥样
许依冉:……
她大写的无语:你连人长啥样都不知道,就crush了?
樊施施:嗯
…… ……
很好,很理直气壮,很理所当然。
许依冉:那他做什么的?
樊施施:不知道
许依冉:“……”
对于这个随性的女人,她是真的服气。
许依冉没了脾气:你连人家长什么样、做什么的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个啥?
樊施施:中国人,男,30岁
许依冉:……
许依冉:没了?
樊施施:嗯
…… ……
很好,很别具一格,很别出心裁。
许依冉:那我请问,这个30岁的中国男人,究竟是哪里让你觉得crush了?
樊施施侧了侧头,回她: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声音很好听吧
许依冉发一个无语的表情包。
许依冉:宝儿,咱起码还是得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儿吧?万一是一个腰间别着钥匙串、保温杯里泡枸杞的中年油腻男呢?
樊施施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她实在无法把这个形象同袁珲的声音联系起来。
她笃定地回:不会
樊施施:他可能不一定很好看,但一定很有气质。
许依冉:这你都能听出来?
樊施施笑:当然,他咬字的方式,说话时的语气语速,还有言谈的内容,都能听出来质感
那是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只有和他说过话的人才能知晓。
许依冉:你开心就好,期待你们面基的那一天
樊施施:不一定会见面。如果我对他的crush越来越强烈,我会从任何一个地方飞向他身边。可如果crush越来越淡,我会在可能任何一段旅途中,跟他说再见
许依冉笑了,这真的是很樊施施,风一样的女子,有着她永远无法企及的romantic。
*
从达卡到大马士革,四个小时的飞机,樊施施睡了一觉,又吃了顿面包配烤鸡的飞机餐,俯瞰舷窗外一片沙色的土地,在黄沙漫漫的黑夜中,19点34分,飞机终于降落在了大马士革国际机场。
樊施施取了行李,一名年轻小伙子接上了她,是吴中明帮忙联系的驻叙利亚的同僚。大马士革的酒店没有办法在网上预定,多亏了这位记者同胞,提前帮她订好了酒店,又开车将她载过去。在叙利亚,美元被禁止交易,他提前给樊施施换好了叙利亚磅(叙利亚通用货币),用最实惠的汇率,防止她被人坑一刀。
樊施施千恩万谢,又在账上记了笔人情债。等到达酒店安歇,她方才放下行李,给袁珲报了平安:安全到酒店,一切顺利
没想到,那头迅速回了消息:安全就好
樊施施诧异了,算算时间,国内比大马士革早了5个小时,那边已是深夜两点,他竟然还在秒回消息?
樊施施:这么晚了还不睡?
对方丢过来一个定位:[Location:Los Angeles]
袁珲:我们的时差要重新计算了
此时此刻的美国洛杉矶,正是艳阳高照。
樊施施越发诧异了:你去了漂亮国?阿美莉卡?
对方回她:是的,乐团来美国巡演
这个信息量有点大:乐团?你是演奏什么的?
袁珲无奈一笑:樊小姐,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了。正式介绍一下,袁珲,杭湾乐团小提琴手,by the way,首席
看给他臭屁的,樊施施笑了:原来你是拉小提琴的?怪不得说话这么好听
虽然袁珲并没有看出这二者间的逻辑联系。
行李还摞在脚边,樊施施也不管,屁股往床上一坐,投入地打字: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来叙利亚,你就跑美国,故意跟我做对呢?
对方回:是呀,就跟以前班上那种讨厌的小男生一样,为了引起女生的注意,故意跟她做对,惹她生气
樊施施冲着手机直乐:真搞不懂这种小男生都是什么心理,幼稚死了
袁珲:还能是什么,因为喜欢那个女生呗
樊施施看着手机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仰头倒到床上,笑得咧嘴,又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
怎么办,crush指数,又直线飙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