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幸得郁言回护,李寒露在美国的前一年半几乎可以说是没遭过任何罪。生活琐事郁言一手包办,就连考试重点郁言都能准确押中——郁言是学计算机的,这种恐怖能力李寒露只能将其理解为智商碾压。

    一切转折发生在大二那年寒假。

    李寒露想回家,却猝不及防遭遇李母激烈反对。李寒露心中惴惴,连续追问数天,李母才勉强给出含糊答案,说李父正在接受调查。李寒露难以揣摩所谓“调查”是什么意思,也不相信心目中正直伟岸的父亲会做出违法乱纪之事,跟李母要机票钱,李母干脆不接电话。

    李寒露此前一生顺遂,突遭变故,六神无主。郁言不太会说安慰的话,只道:“你如果真想回去,我给你买机票;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回去,我也可以陪你。”

    李寒露自小家境优渥,上大学后家里给多少就花多少,从不为钱发愁,手中毫无积蓄。郁言家是做生意的,从各种细枝末节李寒露一直猜测郁言家比她家有钱多了,可郁言与家人并不亲近,因此生活费也只拿中规中矩的数额。好在郁言不乱花钱,以积蓄出两张机票不算难事。

    “郁言有个妹妹,比他小将近十岁。”李寒露望向窗外,漫无边际想着池水里会不会有锦鲤。阳光刺目,李寒露眯起眼睛。“在郁言小时候,他父母忙工作,顾不上他;等郁言长大了,他父母忙他妹妹,依然顾不上他。他妹妹身体特别不好,有什么病来着——郁言跟我说过,我没记住——总之就是见风即倒,说不定哪天就挂了。

    “听说他妈妈从前是个叱咤风云女强人,有了个生病的女儿之后立刻成了怨妇,怨天怨地,怨孩子们的爸爸不顾家庭,怨郁言聪明伶俐身体健康,怨生病的为什么不是她自己。可郁言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没生病不是他的错。”

    李寒露曾偷听过一次郁言和他妈妈打视频。开场还算顺遂,郁母问他最近如何云云,说着说着开始哭天抹泪,哭诉妹妹这段时间如何如何不好。当时恰逢李寒露家刚有变故,李寒露很黏郁言,郁言在阳台接电话,李寒露就悄悄坐在玻璃门内等他。

    郁言向来沉默寡言,也不善情绪外露,哪怕李寒露与他日日待在一起,也从没听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郁母的悲伤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回应,于是那悲伤瞬间化作愤怒,转而指责郁言不关心妹妹,连句问候也没有。

    李寒露听那高八度的斥责连听了五分钟,忍无可忍,拉开玻璃门咣当一甩,对着镜头怒骂回去,“他不爱讲话就不爱讲话,你第一天认识他?你女儿已经那样了,你还想逼死你儿子吗?我说怎么郁言寒暑假从来不回家,你——哎郁言你挂电话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露露,”郁言快速收起手机,强行抱住李寒露,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试图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那段时间李寒露时而郁郁寡欢时而暴躁易怒,郁母不过恰好成了她的情绪发泄口,可替郁言不平也是真的,这一瞬间李寒露甚至愤怒于郁言的忍让。李寒露用力推开郁言,劈头盖脸痛斥道:“她说你你就听着,她说你你怎么不知道挂电话啊?”

    一切久远如同前世,李寒露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回忆起来竟然毫不费力。尹泽川问,“然后呢?你回家了?”

    “没有。”李寒露苦笑摇头,垂下视线。“可能是不敢吧,我不敢回国面对一切,所以选择逃避问题。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即使我处在现在的年龄,我好像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李寒露逃避了半年,直到避无可避。半年后李寒露得到消息,李父猝死,这半年的生活费总算攒够了机票钱,李寒露当即回国。

    回国回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跟郁言说。

    李寒露不知道正常的起诉审判流程该走多久,但李父的一切进程都快得出乎意料,又或许这件事情早已不止半年,只是被李寒露知道得太迟。一朝身死,盖棺定论,所有是是非非都已没有意义。曾经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到死不过一具薄棺,送葬也只有李寒露一人。李母将李寒露送到火葬场外,然后告诉李寒露,她和李父去年已经离婚,上个月她刚刚再婚。

    “那一刻我觉得我妈是个叛徒,”李寒露对尹泽川说,甚至还带着笑,像是听尽荒唐事,所见皆笑谈,“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叛徒。”

    尹泽川沉默着,只安静注视她。李寒露却说上了瘾,仿佛真跟说书一般,自己的情绪早已体会不出几分,一切不过他人噩梦。“你见过火葬场的焚化炉吗?”抬手比划示意,“有一整排,烧的时候连着棺材一起进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爸,没我之前想像中那么吓人,和睡着了差不多。然后那个炉子就开始热起来,从外面都能感觉到热。工作人员拿着单子核对身份,问我是他女儿吗,我说是,他就让我跪下三叩首。

    “那个时候其实我不想跪的,因为我觉得我爸也是叛徒。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在那之前李寒露从没下跪过,更遑论磕头。但工作人员在旁看着,这种气氛很难违拗。李寒露还是跪下了。工作人员喊道:“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话音落下,按动按钮,棺材连同尸体缓缓行至热浪深处,工作人员潇洒地挥挥手,“一路走好啊。”

    隔壁就是道别厅,哀乐齐奏,挽联在门口摆了老远。而到李父这里,最后也只余下陌生人的一句“一路走好”相送。

    焚化过后,李寒露去捡骨灰。李寒露在焚化炉前站了半天,左等右等,直到马上要去问工作人员,才猛然发现骨灰就在眼前——数块骨头仍然保持骨骼形状,在钢床上七零八落。李寒露没想过骨灰应该是什么样子,见到这些散落骨骼才迟钝地意识到,骨灰不是电影里的骷髅,怎么可能有3D立体效果。

    李寒露徒手将还热着的骨骼捡进骨灰盒。工作人员告诉她拿袋子里的工具压一压,仍有形状的骨头都是要压成灰的。捡完骨灰以后李寒露只觉得神奇,是不是无论身高多少体重如何,化成灰后都能正正好好装进大小统一的骨灰盒里。

    墓地是李母出钱买的,李寒露将李父草率下葬。没过几天,李寒露又匆匆返回美国,这次是郁言出了事。

    自杀。拿领带将自己吊在床头。郁言的家人比李寒露早到一步,在他们曾经共同居住的公寓痛哭哀嚎,质问李寒露都做了什么,又质问李寒露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警察将李寒露带去问话,隔天就把她放了出来。自杀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李寒露又有出境记录,怎么都怪不到李寒露头上。现在回头想想,那半年多以来两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怎么正常,可李寒露有郁言承受她的情绪,郁言却只有自己。

    郁言的父母将郁言的东西都收走了。万籁俱寂,当一切终于永远安静下来,李寒露打开电脑,竟意外发现电脑中夹着一张纸条。是郁言的笔迹。

    “In case I don’t see you,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世界是个巨大的摄影棚,郁言是她的NPC。NPC在说出这句经典台词后终于杀青,鞠躬谢幕,微笑退场。

    “后来我试过好几次,领带缠住脖子再绑到床头上,但是感觉根本就死不了,也不知道郁言是怎么做到的。”李寒露困惑地在咽喉处摸了摸,眼神如梦游般茫然,许久才道:“是我自私,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这些年来我时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我能多关心他,而不是消磨他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尹泽川平静道:“这不是你的错。”

    李寒露诧异地望向尹泽川,自嘲般轻笑一声,“这就是我的错。”

    旧日安稳皆被翻覆,李寒露无心念书,递交了休学申请,自此天长路远,荒野流离。

    “那段时间我特想找死,连开车都是玩命的速度。”说起年少荒唐事,李寒露似乎开心了些,眉飞色舞,顾盼神飞,“有次在德州的一个小店,晚上,我正在买东西,遇到抢劫的了。一个男的拿着枪,让收银员把钱都给他。当时店里就三个客人,一个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还有一个大概上中学的女生。那个男的让我们蹲下,双手抱头,其他人都吓得不行,只有我上去抢他枪——你轻点儿,别把杯子捏碎了。

    “好巧不巧,门外来了俩警察。等那男的被铐走他竟然还表扬我,他说我是badass bitch!”

    李寒露边说边笑,尹泽川却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李寒露伸手在尹泽川肃杀的凝固眼神前晃晃,打趣道:“嘿,不用那么严肃。”

    尹泽川深吸一口气,拿过醒酒器给自己添酒。李寒露厚着脸皮把杯子推过去,尹泽川这才添了她的。

    “后来呢?”

    后来就是长达一年半的流浪与疯狂。中间有个短暂插曲,李母又生了个女儿,说让李寒露有空回去看看妹妹。李寒露按断电话,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一脚油门,毫无眷恋驶向深邃夜空。

    再后来有天李寒露猛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于是巴巴地联系导师,说打算回学校学习。当时距离秋季开学还有小半年,导师遂先将李寒露塞进熟人的剧组让她实习。就这么着,李寒露又混了几个月好莱坞,然后才终于在昔日同窗穿上学士服的季节重回校园。

    这段过往此前李寒露从未跟尹泽川提及,不是因为涉及前任,不好开口,而是因为颇有卖惨嫌疑。如果郁言活着,李寒露不介意告诉尹泽川她在美国时曾有个男朋友,给她做饭吃还帮她划重点,即使后来没在一起她心中也始终感念。

    可偏偏郁言不在了。李寒露也变成与九年前全然不同的自己。

    竹筒倒尽豆子,李寒露一身轻松,拿起叉子直奔什锦蟹球,放肆品尝蟹肉的清甜软嫩。尹泽川始终未动刀叉,实际上那双笑意全无的眼睛让李寒露心中忐忑,蒙着深沉雾色一般,李寒露这才以咀嚼掩盖短暂的手足无措。

    半晌,尹泽川轻声开口,“除了惭愧之外,你爱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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