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祠堂惊梦

    扬州城的十二月,窗外的天地已然被淹没在了一片银白之中。匍匐黯淡的建筑,起伏的屋脊,尽数身披厚白。被雪浸湿了的灰色瓦片,则在昏暗的日光下流淌着断断续续的浮光。

    代府祠堂里,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的少女微微歪着头,双眸微阖,眉心深蹙,额头沁出密汗,似乎正陷在梦魇里出不来。

    这时,薄纸糊住的窗户受不住冷风的狰狞,被扑开一角。冬日凛冽的味道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挤进来。桌案上摆放着的两盏烛台火光摇曳,一时间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影晃神动,透露出几分阴森可怖。

    少女被冷风一吹,终于缓缓地睁开眼来,略微迷茫地打量着眼前。

    只见面前的檀木长案几上摆着个碧玉兽面香炉,香炉里的香正缭缭而上。香炉正上方挂着一方‘代氏宗祠’的匾额,左右两边垂着细葛布的红巾,一面写世代传缨,一面写奉先思孝。

    淡黄色的长流苏被风吹的摇曳,将满当的祖宗灵位也切割的隐约不明。

    原来她还在代府啊,只是跪的太累睡着了。

    代月斋动了动已经被冻到僵硬的手指,轻轻呼出一口冷白气。

    也对,若不是做梦,她怎么会又梦到那段荒唐的乡下光景?

    她记得那时她才五岁,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父亲代中益勉强做到扬州通判后便再无进益,儿随父荣,也随父穷,因此她出身不高,只勉强称一句官家之女。

    可又因她生母兰小娘只是当年大娘子李氏的陪嫁侍女,即便生下她也不过是抬为姨娘。她身为庶女,连这句‘官家之女’的称呼也大可以免了,放尊重点讲,才称她一句二小姐。

    日子虽如此过,倒也不算多难挨。只是李氏素来不待见兰小娘,诸多刁难。兰小娘生产之后又患离奇怪病,容色渐消,失了宠爱,在代府中多受糟践,被迫带着她搬离代府,迁往乡下庄子居住。

    这一住就是半年。

    在这半年内,她曾苦心孤诣想为母亲与自己谋一条出路。

    需知女子最大的出路就是结一门好亲,可惜她才五岁,哪个媒人敢上门说合?于是她便自己物色。所幸在她所待的卫庄里,确实还有几个如玉的少年郎。

    第一个少年郎是她的邻居,长她一岁,很是恣意放纵,终日里闹腾,不得安宁。有一次他被打了二十板子关起来,饿到半夜里也不给一口吃的。

    她就从狗洞里面钻进去,给那少年郎送食、送药。那少年郎很是感动,主动问了她的姓氏,承诺以后一定会来报答她。

    但最后不到一个月,这个少年郎就搬走了。连人带财物,连个影子也寻不见,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书信。

    代月斋不曾气馁,需知男人终是薄情汉,小时也就是小薄情汉,留不住的勿需留念,再寻下一个就是了。

    只是她虽然确实是寻到了,可又各有各的毛病。

    第二位少年郎是她才认识不久的朋友,虽然长的眉眼如玉,却是冷淡疏离,成日里温书练字,清冷寂寞。

    为了打动他,她特意练了好久的字,抄了一首词送过去,祝他余生安康喜乐。

    但后来这少年郎也走了,同样连个音讯也没传回来。

    第三位少年郎是新搬来她家隔壁的住户,着实面容俊美,可惜是块移动冰山,阴郁冷硬,寡言少语,阴晴不定……

    她以为这位少年郎是因为太久没出门,被圈禁久了才如此冷淡,于是连忙给他送了安慰,还鼓励他,她信他不会长久拘禁于一室之地,将来一定能鱼游入海,青鸟入云。

    然而这第三个少年郎跟前两个一样都做了白眼狼,一去不复返。

    似乎还有一位……

    但她有些记不清了。

    总之,寻寻觅觅,自己给自己寻夫婿的事情总归是不太顺利。

    如此又在卫庄生活了大半年,代府似乎觉得兰小娘和她再怎么不好,终归也是代府的血脉,总不能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于是又派人将她们从庄子上接了回来。

    回府之前,兰小娘曾经告诫她,她在乡下里做的那些糊涂事万万不能泄露出去。需知官宦之家最重女子清白,未成婚前不能与外男相接触,更遑论自己给自己寻夫婿这样的荒唐事。

    她年纪小时还能搪塞,大了便不好说了,索性一概瞒住,省得李氏又来找麻烦。

    兰小娘这样说,她也用心记下了。

    只是即便她将事情瞒的那样好,李氏还是会明里暗里找机会磋磨她们母女,甚至假以避病气为理由软禁了兰小娘。

    为求生存,代月斋一味地在李氏面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李氏大概见她怯懦,一开始对她们母女倒是放松了警惕。但也是处处折磨。今儿是罚不许吃饭,明儿是罚抄书,后日是罚跪祠堂……

    倒也是托了这位大娘子的福,代府的祠堂本是不许女子进的,但她从小到大,断断续续的,竟也来这祠堂跪了不下百次。

    这样算起来,代府的日子竟也不比在卫庄上好过多少。

    代月斋那时心中便又升起了为母亲与自己谋一条好出路的想法。

    好在,这次谋划比卫庄时顺利,她确实是做到了。

    正想着,窗外的寒风更加呼啸起来。

    这间祠堂本就是老物件了,十几年前所建,至今都因为代中益囊中发紧而不得修葺,滴水成冰的时候跪在其中,越发难熬起来。

    代月斋忍不住垂眸往自己手中哈了一口热气。

    这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道略显粗壮老迈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正拿着个挂兔毛围脖小披风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披。

    代月斋心知是谁,头也不抬地按住了她的手:“常妈妈,不必了,若是母亲知道我跪祠堂时披了这物什,怕是又不肯罢休了。且这小兔毛还是去年新做的,别又碰坏了。回去妥善收着,明年还能再撑一年。”

    被唤作常妈妈的黝黑皮肤,深邃眼窝,耳垂便缀着两个小巧银耳环。穿着一身灰青色的褙子,褙子上没什么花,朴素的很。下腰处的绒毛已被磨损的光了,秃秃的一圈,难看的紧。脚上的布鞋,鞋头同样也磨损的厉害,起了毛边也没得替换,只有手上拿着的小兔毛披风还算光鲜。

    常妈妈看代月斋已然跪的脸色发白,心中发疼,轻轻地替代月斋把披风拢上,附在她耳边道:“二姑娘你还是披着吧,今天许是不用跪了。”

    代月斋长眉微挑。

    这时披风上身,寒气被隔绝在外,身子一下子暖和起来,连带着灵台也清明多了。

    她仰眸问:“可是许家来人了?”

    常妈妈点点头:“许家来人告诉大娘子,说是有封请帖要专程交给姑娘。等人走后,大娘子便替姑娘开了帖子细看。原来是许家三日后要办一场马球赛,给城内许多人家都发了帖子。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姑娘你的这一封是许家老太太亲手发的,特意叮嘱一定要让你去,所以大娘子才——”

    “所以才松了口,让我从这祠堂出去。”代月斋扯了扯唇角,“难怪说呢,她原没有这般好心,往日里不跪足时辰,哪肯放我出去?也只有对上许府她才肯让三分。”

    说着,代月斋的手搭在常妈妈的胳膊上,借着力从青布团云纹蒲团上站起来。但到底是跪久了膝盖发僵,她身子一歪,险些摔了,好歹常妈妈扶住了。

    “这些话姑娘在咱们自个儿的院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说这些,又不知道哪个小鬼在犄角旮旯里趴着听梢呢。赶明儿就传大娘子耳朵里去,免不了又是一顿闹。”

    “这府里哪儿来这些小鬼呢?说与不说的,母亲总是能抓住理由来罚我,这些年我都惯了。”代月斋说。

    常妈妈也知道是这样,只得叹了口气,弯下腰来轻轻地替代月斋揉膝盖:“大娘子虽然毒辣,但手里好歹攥着府里的银钱呢,在府里免不得要受她两顿气。且忍着吧,待来年姑娘许了许姑爷,这苦日子就算是熬到头了。”

    代月斋也不动,任凭常妈妈替她揉着,心中也免不了叹气。

    因为许府的大公子许砚存就是她为自己和兰小娘找到的一条出路。

    许家虽然是商贾出身,许砚存却生的温文尔雅,自小便聪慧明智。四书五经皆通不说,还是个顶好的正人君子,且近来又中了举,只要再赴一场殿试就能正式授官了。

    眼看着许砚存脚下是一片明晃晃的青云路,前来提亲的人家几乎要踏破许府的门槛。但许砚存父母因为经商远在西域,家中全靠许老夫人把持,因此许砚存的婚事这才迟迟未定,这也给了代月斋一次机会。

    好在这位许老夫人不是位重门第、嫡庶之别的人,只看重才德品性。

    而代月斋从回代府之后多方筹谋,谨小慎微,小心侍奉,倒真让她讨到了许老夫人的欢心。不仅近些年来出入许府越发方便,就连许府里的宴会,无论规模大小,都必有她一份帖子。

    若是再这样顺势发展下去,代月斋嫁入许府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只是这样的好事没能落在李氏的手里,使得李氏越发恨毒了代月斋。折磨的手段也日益多了起来。

    但只要有许府那边的关系在,代月斋无论受什么样的罪,心中都有一个盼头。毕竟,代中益官职不高,她又是庶出。若按照正常婚嫁配娶,哪怕李氏不插手干预,她未来也只能低嫁。但若是如此,她既带不走兰小娘,也无法寻更好的医、用更好的药来替她治病。

    只有许砚存能帮她和兰小娘脱离这个苦海,所以再嫁给许砚存之前,哪怕李氏让她跪刀子,她都能不眨眼地跪下去。

    而至于她五岁时送出去的几份温暖,她早就打算烂在肚子里了。毕竟这些算是年少无知时的荒唐事,若是叫人知道,许老太太必不会再将她看作未来孙媳。

    也好在她当初留了几分心机,并没有将自己的姓名全盘托付,只留下了一个姓氏,而当年她们在卫庄的居所也早就拆毁,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不用害怕有心人去抓她幼时的错处。

    为了兰小娘,也为了她自己,她需要收敛起自己曾经放肆的性子,谨慎小心,温顺恭静,谦和有礼,淑女风范。将所有的想法禁闭在温柔的皮囊之下,以免行差踏错,让这门好不容易得来的婚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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