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几亲朋

    夺嫡之争结束的那个黎明,天下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千金台的时候,这里已经看不出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气模样了。无双扶着衣衫褴褛的师兄,沈希夺瘫坐在一角,衣服上的血都已经结块了。应何从正在给林在野他们包扎伤口,废墟上时不时能看见五颜六色的小蛇;温柔摸了一把全是血污的脸,笑着向她招手。

    她跑了一晚上、喊了一晚上,觉得口干舌燥,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要喝口水喘口气。东方破晓,云蒸霞蔚,阳光洒在千金台,好像真的像金子一样。

    壮观的废墟倒伏在尘土之中,曾经受庇于其下的一切都在它的塌陷中遭到毁灭。

    想要欢呼胜利的到来,想要拥抱活下来的家人和朋友,可天下却恍然觉得又回到了六年前渭南的山崩。只是彼时天灾,此刻人祸。

    她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破碎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她看见碎瓦中不知是哪个苦命的孩子、姑娘、老人的断肢残臂。她的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国家千疮百孔,肩负重建任务的人们无暇庆祝,甚至无暇哀悼逝者。

    因为眼下有活要干。

    因为战乱结束也并非意味着一个和平与自由无处不在的新世界的来临,现实往往更加复杂,也更加吊诡。破碎、痛苦的回忆远远不是一场胜利能够平复的,以至于使社会回复完全正常的轨道需要花费很多年的时间。

    于是这一认识让人看清现实。比起战争和夺嫡的大起大落,战后重建的现实要灰色,有序,但也平淡多了。成堆的尸体被拉到一处,天下看到一个孩子躺在担架上,脸被蒙上一条白布,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呼唤那孩子的乳名.....但是生命却如此脆弱。

    她感到有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转头看见应何从。天下笑笑,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膀的手,“有时候,总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够强。”

    那少年紧抿着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天下靠着他,“有时候会想,下一次,我一定要做的更好,变得更强,救下更多的人;可是再转念一想,又希望都永远不要再有下一次。”

    白王府和大理寺还有力气动的人捡来了干草和柴火,聚柴薪而焚之,以绝疫病。硫火一蹿,草便着了,又燃着枝,劈劈啪啪地响着,火光便映出丈远。

    天下看着,忽然很突兀地想到一句话。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明德二十三年戍月末,天启的重建正式开始了。

    身穿血红官服的大理寺司直和那位阎罗寺卿开始了走街串巷的伤亡统计,张罗起来废墟的清理。白王作为监国开始重新拾起文武百官的整治。

    四合街的街口支起来一间简陋的药棚,有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气色的小郎中和一个带着剑匣的小姑娘,每日问诊送药,大到除蛊去邪,小到跌倒损伤,伤员的队伍从四合街一直排到千金台。偶尔能看到一个长得有些妖气的和尚被揪过来打下手。

    小郎中年纪不大,医术却神,时间久了,街坊邻里就调侃称他「应神医」。毒郎中为人刻薄,嘴是毒的,脸皮却薄。推脱了两三却见那群人叫的更欢,也只能没有办法地翻个白眼,继续抓药开方。偶尔有不听医嘱的病人,不管官位地位,数落起来他也不留一点情面。唯有那身边的女孩儿,仍旧会称呼他为「小毒痴」。

    天启城有很多的病人,两个孩子每天接待成百的病患,睡不了多久。小郎中不知从哪里薅了一把薄荷,困的时候就塞一片给身边的姑娘还有自己提神。有时卢玉翟也会来讨一片薄荷,却被郎中毫不留情地拍开手,说着前些日子给他们开的银翘解毒丸里组方含有薄荷,不兴额外再吃。最后对方只讨得片其苦无比的药片。少女在旁边看的咯咯地笑,“良药苦口呢,师兄。”

    述周路和磐石街交汇的拐角,舞枪的少年放下了他的长枪,熬起药粥,和身边那个额间一点朱砂痣的少年一起施粥赈粮。粥是飘点肉末的稀粥,粮是干瘪瘪的窝窝头,但是在那些飘雪的寒风中,也已经是很暖的一口饭了。

    街道上的落瓦碎石被大家合力挪开,有个打铁顶好的匠人几乎睡在了铁铺。被烧毁了住所的人们没有地方住,徐为和温子栖带着知府的人们搭起了简易的帐篷,拖来了御寒的棉被。已经微微刺骨的寒风里,每一个生命的曙光都朴素而坚韧。

    好想修起像镜面一样平整的路面啊。

    想要街道旁栽的树错落有致疏密有序、想要新盖起的屋舍整洁舒适坚固可靠、想要…在忽至的灾难和汹涌的泪水中立起一个支柱。

    时间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在天地之间创造着种种奇迹。它把巨石分裂成尘土,把幼苗雕成大树,把荒漠变成园林。它也能使繁华之都衰败成荒原与废墟,使锃亮的金属爬满绿锈。

    而北离又实在是一片坚强的国土。洪水吞没过北离的家园,地震摇撼过这里的大地,药人覆灭过同胞的性命。

    然而废墟之上,却成长着一个民族冷静向上的力气。这份力气存在于人们泪尽血续守望相助之时;传递在每一个失望的霎时拉起彼此的一双手中;起始于,一群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有坐在废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来到一块空地动手重建的男女老少。

    可以是大理寺、是京兆尹府、是白王府、是无双城、是丐帮、是大药谷、是天启城看到他们的身影也随之站出来的形形色色的门派、也可以是所有在废墟之中没有选择放弃的人们。

    他们甚至不是重建那失去的东西,因为那样你还惦记着你的损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废墟上。

    他们选择了带着自己的心一起朝前走,将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当作了这个民族新的起点。而一个民族在灾难中失去的,必将在进步中获得补偿。

    明德二十三年腊月末,历时三个月之久的重建终于初步结束了。

    与此同时,无王之治终于结束,先帝二皇子萧崇登基,定年号崇河。

    崇河元年的前一天,即、明德二十三年除夕之时,天下和无双,还有应何从跟卢玉翟收拾好了行李。天启的摊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虽然仍是百废待兴,但以沈希夺和白崇的能力,想必接下来天启一定会越来越好。

    他们来不及赶回无双城过年,也有些不舍在三个月里新交的朋友们,决定在天启过完大年三十,初一再动身回城。

    作为皇帝的萧崇在除夕这一晚需要在皇宫宴请百官,而身为大理寺卿的沈希夺也不可能缺席。事实上,萧崇邀请过无双城的这群朋友进皇宫,但这几个人心有灵犀地都拒绝了。比起朝堂之高,这群孩子只是想好好和朋友吃一顿饭罢了。

    于是沈希夺和萧崇结束宫里的宴会来到萧崇旧时的王府中时,已经不早了。月色刚刚爬上树梢,那群因着各种奇妙的缘分相聚在一起的人们插科打诨,风里是或新或旧的故事,而酒碗一碰,碗底便是天涯。

    徐为醉醺醺地吐槽着温子栖什么时候都板着的一张死人脸,林在野手舞足蹈地吹着自己打过的最好的一柄剑,三个无双城的小朋友捧着酒碗一个赛一个认真的听,还有一个坚持着「酒伤味觉伤神经,我只喝药」的郎中磕着瓜子。

    沈希夺抱着个酒坛子凑过去,得意的放下一排碗,“给你们喝点好的。”

    那大概是整个天启最好的一坛酒,是挂在碉楼小筑房梁上的十二年陈酿秋露白。

    因为最好的人们、和最好的故事,应要配最好的酒……哪怕其实并不懂酒的天下,只是觉得这酒有股甜丝丝的热。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扯碎了的棉絮。好在热酒暖着身子,让人全然不觉得冷。

    不知道是谁突然问大家,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徐为说,他想继续做个丐帮的老爷子,带带帮里的一群兔崽子。

    林在野仍旧想打一朵更大的铁花。

    沈希夺还没来得及发言,天下就说,我知道你以后想干嘛,你想守一国太平。

    沈希夺笑着和她碰一下酒碗,说,那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呀,想守一城太平。

    小姑娘一仰头,满脸都是志气,她说啊,她想掌一城治理,钱谷赋税,刑名治安,决讼断辞,讨滑除奸,兴养立教,靡所不综。

    她想做和师傅一样,最好的城主。

    还想,请大家以后去无双城玩儿。

    到时候她还要叫上温柔,请她吃驴肉火烧。

    小卢感动的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想继续做师弟师妹的大师兄。

    无双呢?无双拖着脑袋,摸过自己的剑匣,喜欢练剑的少年担起了更多的责任。而他依旧爱练剑,希望下一次,能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毒痴呢?小毒痴看着他心上姑娘的马尾,说他想开一间医馆。姑娘笑嘻嘻地凑过去,说我知道!医馆门口要有一副对联,上联跟阎王划拳,下联和神仙叫板,横批—————

    小郎中接过她的话,朝天空喊了好大的一声、横批,江湖郎中————!

    颜战天也仰头一口闷了秋露白,大大咧咧地挠挠头发,他在天启为了自己的徒儿停留了太久,之后大概会继续四处游历。

    丐帮的老头捅捅一直闷不作声,其实已经和他挺熟络的温子栖,问,闷葫芦,你呢?

    要不别回那山谷了,你来丐帮陪老头子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温子栖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在大家以为他要继续守着山谷的时候,那青年慢悠悠地开口,说,我成影卫了。

    影卫,活在皇帝影子里的护卫。

    曾经的宣妃是影宗的女儿,曾经的洛青阳也是保卫先皇最得力的影卫。

    温子栖抱着自己的剑,称他大概还是不想让自己的剑锈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咻咻地转移到萧崇身上。

    萧崇难得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怎么没有人问我有什么打算呢?

    你?小天好笑的瞧着他,你不想做个好皇帝,还想干啥?

    你在害怕吗,白崇?她凑近他,很是认真地询问。

    怕什么?怕萧瑟?她撑着些酒兴,揪起萧崇衣领子,作势要挥拳揍他的样子,

    她问,就因为他萧瑟天赋秉异,拔出了天斩剑?

    可是那又怎么样?

    是、他萧瑟天赋秉异;是、他拔出了天斩;可是现在心里装着天下黎民苍生、担负起社稷兴亡的是你萧崇,不是那个为江湖而生的萧瑟。

    我选了你。

    无双选了你。

    怒剑仙选了你。

    瑾宣前辈也选了你。

    这里的所有人,我们都选了你。

    她天下选的人,是她自己亲眼选出来的。

    轮不到别人告诉她选没选错,因为谁都没那个资格。

    一如最初摘星阁的长老没有、她师父没有、朝廷重臣没有、天下百姓没有,而他萧崇更没有。

    小姑娘不在乎如今的帝王是如何忐忑不安、内心对这个飞来的皇位又是怎么想的,他晚上睡不着也好、怎么看萧瑟的她也一点都不在乎,但要是他萧崇敢怀疑她选错了人,不管是他是白崇、萧崇还是天正帝,小姑娘可都一定把他揍到怀疑人生。

    还真是,很有小天姑娘风格的发言啊。

    萧崇傻傻的笑起来,一口闷了自己碗里的秋露白。仰头时,他看见今晚的月亮。

    曾几何时,那个他祝愿此行一路多皎月的姑娘,也成为了别人的月光。

    未来会如何呢?谁也不知道。

    年轻的帝王刚刚登上皇位,也许在未来他会经历比以往更糟糕的尔虞我诈,也许终有一天,他会发现生活非童话,高处不胜寒,也许他会大失所望,深以为然。

    但是,但是。

    我想萧崇会记得那天的月光。

    正月初一,无双城的孩子们离开天启的那一天,碉楼小筑为了庆祝天启的新生,广散新酿的清酒,免费给天启的所有人。排队领酒的人从店门口,一路排到了雨花路。

    人们是在那个时候看到离城的四个孩子们的。

    他们平日里振粮煎药手脚勤快,待人真诚,几个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三的卢玉翟。所以天启的平民百姓可不管什么剑不剑仙的,邻里们平日里称呼小天,都是小乖、囡囡地叫着。

    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群总是脸上带着笑,努力又可爱的孩子。

    他们不是文官也不是诗人,写不出精美的词句簇拥这群少年,他们表达自己的感谢的方式简单又直接。

    小乖,要回去啦?姨姨家里腌的腊肉,带一点!

    少侠,本店新出的清酒,带一壶路上喝吧。

    少侠哥哥,这花送你!

    神医,我家的果干,你抓一把!

    ……

    人群越来越多,腌肉、果干、干粮、花朵、甚至还有小朋友悄悄塞到他们手心的玻璃珠子和布娃娃,正月初一的天,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孩子们回家的路,是山河无阻的开阔;西南的官道上,是马蹄疾驰掀起的烟尘滚滚。

    想要回家去,想要见到久违的兄弟姐妹,想要和师傅师娘讲这一路的风景。

    也想给那座城的未来,书写新的故事。

    于是在天下无双城的百米之外,有一对策马扬鞭的姐弟对着城门上的那位老城主大声地喊道—————

    “师傅!”

    “师傅!!我回来啦!”

    少年人的江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无双城的故事也不会止于天下无双。

    这是只属于天下无双城的故事。

    无双城有一对姐弟。

    姐姐叫天下,弟弟叫无双。

    合为,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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