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后的斜阳之中，两架马车先后驶出了花园，分向而去。庾昭明坐在车内，眉眼半垂，不知在想什么。而在回延庆巷的马车内，虢丹竭力端住肩膀，拼命忍住心底的那股颓势。

    她说出那句话之后，大王子面露惊讶，却始终没有回应。

    刚刚一上车，她就已经哭过一场。只是都护城的阳光向来炽热，容不下泪水涟涟。因此，到家之后，从车上下来的，仍是那个眉目开阔的虢丹。

    “无事，”面对母亲的关心，虢丹尽力微笑道，“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将多年的喜欢宣之于口。虢丹在心里告诉自己哪怕只到这一步也足够了，至少，从今日起，暗恋将不再只是暗恋。可是心里实实在在还有个声音在喧嚣怒吼：不够，远远不够，她想要的，绝非如此！

    回到东宫后，庾昭明第一回席地而坐。他坐在廊上，看着庭中阳光。风带着水波一样的光纹涌起又退下。他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完全覆盖，他才起身回到堂上。

    等了一下午的侍从送进来一封信，这是第二封信，来自赭石城的第二封信。

    两封信他一直搁置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他坐下来，磨墨起笔，一字一句的回了一封信。

    信写好后，他慢慢折叠，封好，然后交给了侍从。

    信寄出去后的第二日，第三封信送到了东宫。

    第三封信里，博彤等不及庾昭明的答复，已然从赭石城出发。

    她要过来，过来当面亲口问一问庾昭明。

    三日后，在高盛宫前殿的书房内，庾昭明再次站在了父王面前。这是父子二人争吵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高昌王沉沉的目光从庾昭明那忽然瘦削和锐利的脸颊上扫了过去。

    “儿子接受与虢家的婚事。”庾昭明开口道。

    没有任何僵持。不必要僵持，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早在他走入高盛宫之前就已被自己控制住了。

    儿子向父亲低头，做老子的为了不把儿子的心伤到底，常常会做出喜笑模样来，再夸一句‘好儿’，但高昌王没有这么做。他依旧沉沉的盯着庾昭明，仿佛在审视他的思想。

    “我希望下一回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时，你先想好结果。我没有耐心去夸奖你的迷途知返。”

    如果最终你还是只能选择我给的结果，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做无谓反抗。

    “是。”

    “如今你既同意了婚事，日后就要好好待虢小娘子。这是做丈夫的责任。”

    “我知道。”

    “下去吧。”

    庾昭明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来。高盛宫殿外，阳光灼热而刺目。

    一架高车在前后健仆的簇拥下，自城门而入，径自驶向内城。入了内城，又轻车熟路的向隆庆巷而去。只是入了隆庆巷，车架并未在博家别院门口停车，而是又向前，向丞相府而去。

    博夫人已接到侄女要上来的消息，也早就等着这一天。她接到禀告，摇着扇子坐在堂上，看着院落门口。当一群人簇拥着博彤出现时，她坐直身体，脸上露出一点笑。

    博彤步入堂上，侍女帮她摘下帷帽和披风。略微整理过仪容，博彤向博夫人行礼，口称“博彤见过姑姑”。

    明明一路风尘仆仆，她却气定神闲，光彩熠熠。

    博夫人心中涌起一种骄傲来；看啊，这就是我们博家的女儿。

    她起身搀起博彤，仔细看了看，道了声“好，长进了。”

    她拉着博彤的手，一同坐下，略问了问路上情形。然后问关于婚约之事，大王子是否给了答复。

    博彤没有收到庾昭明的任何肯定答复，因此她才违背堂姐的命令再度北上。

    眼下她最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至于庾昭明到底有没有同意与虢家的婚事，倒退了一射之地。

    “你放心，此番你上来，你堂姐绝不会怪罪于你。”博夫人笑道。

    博彤闻言，一双秀目含笑瞥了博夫人一眼：她这个姑姑向来爱作夸大之言。

    “你不信？”侄女的这一瞥含义如此明显，博夫人不由带了点不悦。

    博彤笑挽起博夫人的手：“您是我姑姑，您说的话，我当然相信。”

    博夫人向来要强，尤其在同性面前，然而她这副脾气在博彤面前常常发作不起来。博彤口不对心的哄了一回，转头看了看，问两位表妹呢？

    “你两个妹妹正在上课呢。等散了学再来见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大王子？”博夫人应了一声，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过两日罢。”总要先休整休整。

    博夫人没有说话：既然博彤都过来了，早两日晚两日的有什么要紧？她倒是，对另一件事情比较感兴趣......

    “若是大王子同意了这门亲事，你待要如何？”

    还能如何？“那便一拍两散，算了呗。”

    这个回答仿佛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预料之中。博夫人慵懒的靠在引枕上，握着团扇，半掩唇而笑：“你可知，大王子为了你与大王抗命，大吵了一架？”

    博彤第一回听说此事，神色微微一动。然而她转瞬就注意到姑姑打量的目光，便带了点漫不经心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要等你自己去问。”博夫人缓缓摇起了扇子，拖着嗓音道。然而她说完才发觉自己将话题扯远了。

    手中的扇子一顿，博夫人又弯了弯唇：“大王子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猜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她指望着侄女说一句‘便是答应也无妨，大不了我们一起走。’便听博彤果然说了一句便是答应也无妨，她眼里正要灿出笑意，就听博彤又道：“大不了我也嫁给别人。”

    “都说年少情长，怎么如今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清醒薄情得很呢。”博夫人不死心，故意睨着博彤道。

    薄情不是什么好听的词，但博彤毫不在意，微微一笑：“不然姑姑打算让我怎么做呢？”又道：“毕竟，我不想做什么亡命鸳鸯。若是姑姑有什么法子，不妨指点侄女一二？”

    博夫人有什么法子？她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试一试博彤罢了。

    “如今你们这一辈年轻人啊，叫人看不懂。我能有什么法子？”博夫人看着自己纤细的指尖，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