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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门被推开了,文竹低头缩肩,提着水罐撞开了门,随即又用身体将门抵住。她把热水倒到水盆里,然后请张昙来洗漱。

    张昙道:“你也一道洗罢。”文竹应了,等张昙洗完之后,打湿自己的手巾也洗起来。洗漱过后,文竹又要去端饭,张昙道不必,“我同你一起去,别来来回回跑了。”

    文竹便为张昙裹上头巾,又前后看了看才打开了门。一开门,一股寒风夹着细小砂砾扑面而来,人顿时躲到了厚厚的衣服后。

    如今,他们困在这小山村里已经有十余日了。十余日前的那个晚上,睡觉之前,众人还在盘算第二日的路程,一觉醒来,天地变色,气温陡降。不知哪里来的风将天地刮成了褐黄色,风里又夹杂着砂砾,令人的眼睛都不敢睁开。他们只好在这小村子里暂停了下来,等待天气恢复正常。

    然而这茫茫的风就如这莽莽的高原,不知其所起,也不知其所终。

    张昙携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抵上门后,和文竹互相拍了拍各自头上和身上的灰尘与沙石。转头一看,屋内只有何罗坐着,不见阮叔和彭重等人的身影。

    “他们早早吃了饭,说是要去探探路,随着村人一道出去了。”何罗道。说着这牧民家的小女儿端出了两碗奶茶。放在毯子上的盘子里还有烙好的干饼,配着奶茶,就是一顿饭。

    奶茶味淡似水,然而眼下不能强求。此处本就是他们匆忙找的一个容身之所,房主并非经营客店的生意人,而是一家牧民。他们接了这一单生意,家中的储粮却备得不够,如今为这么多人的口食,日日都在找村人周转。

    坐在地毯上吃完了这顿饭。吃过了饭,却又无事可做无地可去,只能听屋外的呼啸风声。

    坐了一会儿,转头见何罗也百无聊赖,张昙便问:“何大人这几日不作记录?”

    原来自何罗随张昙一路西行,一路情形都记录下来,如今已成厚厚一沓。何罗笑道:“日日都是这样的大风,记无可记。我数着日子,看这风到底要刮到几时,届时一并写了就成。”

    “是啊,怎么也没料到遇到这场大风。”张昙道。后面的话当然是也许还不如沿原路走葱岭呢。

    何罗很体贴人,道:“这大概就是到了换季变天的时候了。不论走哪方,大概都是一样。”

    两人漫谈了一时,等着彭重,阮叔他们回来。

    几乎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近中午时人才回来。每个人面上,身上和头发里都是黄褐的尘土。几个人站在门外拍了又拍才进来。文竹去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收拾好了之后,阮叔过来向张昙行礼道:“主家,我们往前探了很长一段路。路倒是通的,就是风沙太大,不好走。”

    一路上哪怕蒙着纱布,也挡不住那种细沙尘。况且天色本就不明亮,蒙了纱布之后,上面很快就是一层土,非得取下来才能看清路。

    如此说来,只能等待这大风过去了。然而这大风到底要刮到几时?

    “村人说往年也有这样的大风,只是不似这次刮这么长时间。不过,应该也就在这两日了。”阮叔又道。

    希望如此罢。

    这时阿难道:“便是风停了后面也不好走。眼下已然降温,后面只会越来越冷。照我说,你们还不如转回,明年再走。”

    他这张嘴就是明年,谁能等得了如此长时间。

    “等不得也要等呵,”阿难道,“往前,出了这山,再往下就是草原和沙漠。百里不见人烟,到时候天又冷,若赶上下雪,只怕就要冻死。”

    冻死是不至于冻死的,只要这风早点停,他们加急赶路,怎么也能在下雪之前赶到曹国境内。

    阿难呵了一声,道了声到时候你们再看罢,说完推开门就出去了。

    当晚风声小了一些,众人心中燃起模糊的期望。然而一夜睡醒,外面风声跑马似呼啸来又呼啸去,那点小小希冀自然又无声无息的灭掉了。

    这一日也是百无聊赖的过去了。第二日又是漫天风沙,众人困在屋内,扯了一天的闲天,费去了好几罐子茶水。眼看天色渐暗,正要各自收拾去睡,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说话声和马的嘶叫声。

    这是有人来了?众人心中疑惑,正要开门出去看一看,忽然门就被推开了。阿难脸上带着笑,将后面的人让了进来。

    来人头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身量颇高,并不能看清相貌。他一边解蒙在头脸上的布巾,一面向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看向张昙,喊了一声“张娘子”。

    头巾解下,他的脸露了出来,竟然是韬姚。

    屋内的人惊喜异常,都站了起来,纷纷见礼,口称二王子,心中不免又奇怪:他不是往都城哈尔达去了么?怎么忽然出现在了此地?还赶着这样的天气。

    然而不论心中如何疑惑,能在这种天气里再看见相熟的人,叫人高兴不已。

    一次意料之外的重逢好比一次崭新的相见,哪怕先前再激烈的争吵,也足以让人忘却。张昙命文竹去倒水洗漱,阿难自去催房主再做些饼子奶茶过来。

    一时收拾好,韬姚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解释他过来的缘由:前往哈尔达的路途走了一半,高原上的风就起来了。他知道张昙等人必然是困在了半路上,想想之后天会越来越冷,不如让张昙一行人转回。又想派旁人来恐怕劝不动,因此便自己过来了。

    这真是莫大的情谊。众人心中感受着这情谊,只要一想这些日子外面的路该如何难走,心中就感动非常。韬姚微笑看着众人,是最体贴温柔的模样。

    吃过了饭,他郑重向张昙等人邀约:“再往下走,天气会越来越冷。不如就同我一道转回,明年开春后再走。”

    然而众人都没有说话。

    韬姚看了一圈,最后看向张昙:“张娘子,你觉得如何?”

    按说不该在这时就说倒兴的话,然而在这样的心意面前,张昙不愿囫囵以对。她道:“二王子一番好意,我铭感于心。但我们已然走了这么远,再转回太过浪费时间,你的好意,我们只能心领了。”

    韬姚看着张昙,没有说什么,但是满面失望,叫人一望既知。

    何罗不愿在此时把话说僵,闹得不愉快,从旁道:“二王子这一路过来辛苦,先休息一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使得。”

    于是阮叔和阿难一道去找房主。一时地方腾出来,水又烧好了,众人便都告退。阮叔领着韬姚并其随从去洗漱。

    临走前韬姚向众人点了点头,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眼下青黑一片,显然赶过来的这一路都没怎么睡好。

    当夜无话。因为镇日无事,即使躺了下来,一时也没有睡意。屋外的风仍然闹腾得厉害,不过也许是因为它也恐惧黑沉沉的夜晚,因此此时变为了低沉的吼叫声,仿佛一头趴地匍匐,又故作声势的豹子。

    听着这样的风声,张昙渐渐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极为深沉。第二日醒过来,竟一时晃不过神,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起来推开门一看,才知这迥异感到底从何而来:原来是风停了。

    风停了,天色仍是淡黄的一片。风停了,风里那些沙石尘土不再受到风的裹挟,纷纷从半空中落下来,细细密密,又安安静静,仿佛要掩埋那些在睡醒的一刻就消散了的梦境。

    张昙带好头巾,裹紧衣裳,往正屋去了。

    正屋之内,众人都已然在座。张昙进来,彼此见过。看了一圈,未见韬姚,才知韬姚还未醒。

    “这么大风天赶过来,恐怕是很吃了些苦头。”何罗叹道。

    这是可以想见的事情,众人纷纷感叹。不过张昙想起昨日韬姚的话,眼下他不在,倒正好趁这时再商议商议。

    这回商议的起因固然是因为韬姚,但重点不在于他。不论他过不过来,如果前路不好走,张昙等人也只能转回。因此,这回讨论的重点,仍是是否要继续走下去。

    张昙的意思,还是趁早赶路。哪怕今年果然回不去,到曹国或康国也可以,至少距离高昌更近一些。何罗,彭重,阮叔等人一时无言,都在琢磨。

    “先往下走。实在不行,再转来也使得。”彭重道。

    是这个理,有后路可退时,人反而更易向前。

    韬姚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起来后众人心怀歉意的将商议后的最终结果告诉他时,他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饼子掰成大小近似的小块,一块一块泡在碗里。

    众人心中都非常过意不去。何罗道:“二王子一片好意,我等本不该违逆。只是出来日久,归家心切,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愿再多等哪怕一日。还请二王子不要见怪。”

    韬姚自然不会怪罪,急于回家是人之常情,如何能怪?“无妨。我固然有我的担忧,你们也有自己的顾虑。彼此各尽其心罢。”

    各尽其心这四个字极好,叫众人皆赞叹了一回。

    韬姚含笑与何罗说了几句,末了,向张昙道:“前些日子匆匆忙忙,一心想着尽快带你们去看金精。你们走了之后,才想起来,应该再带你们去看看别的。你们难得过来一趟,我焉耆又有许多物产,其实可合作的远不止一个金精。”

    药材,香料,金银器.....他一个个列数下来,阮叔从旁补了一个珍珠,“啊,你们还注意到了珍珠。是的,这些其实都可以合作。”

    张昙道这些他们都留意了,也买了些做样品,“带回去先看看。若可以,以后自然要再扩大品类。”

    韬姚听如此说便笑了:“张家果然是久负盛名,是我多虑了。”又道:“若是觉得好,要买时,不必你们再过来一趟,甚至照城也不用去,只管写信,交到交货那个地点,信自然带得回来。”

    韬姚这个人似乎总有种什么都要说清楚,容不得一点模糊存在的劲头。张昙本想按照合约,将婆罗门僧人在这笔生意中的角色给模糊掉,但韬姚冒着大风天,追行千里,只为了一定要掰扯个一清二白。

    众人都还不知张昙与韬姚先前的那番争吵。见张昙没有说话,神色又似乎有些不对时,看了看,便慢慢退了出去。只留下阮叔,何罗和彭重四人。

    韬姚也不说话。屋外依旧落着沙,仿佛雪落下的声音,似乎要将天地都掩埋。

    几人都无事,也都注意到了屋顶上那细细密密的声音,说来似乎颇有闲听落沙声的雅趣,然而眼下气氛实在是有些古怪。

    阮叔忽然想起先前张昙提过一次与二王子的争论,心中一动,正要开口,便听韬姚道:“张娘子还是不愿与婆罗门教有沾惹?”

    众人都是亲眼见证过二王子皈依的。阮叔当即向何罗和彭重道:“何师傅,彭护卫,我们先出去罢。”

    何罗其实很想坐下来细听一听,但是他仍同彭重和阮叔一起走了出去。

    人都出去了,原本拥挤的空间顿时宽阔起来,宽阔到那似有若无的寒意可以肆意横行。

    “这回我过来,一是见天冷,怕你们路上遇雪,因此来邀你们明年开春后再走。二则,还是为了上次之事。”

    那日争吵之后,韬姚原本觉得没有必要多解释什么。但是往哈尔达的一路,他越走,越觉得需要向张昙说清楚。毕竟,那次争吵不是为了个人私怨。

    张昙不想再继续就婆罗门教纠缠下去了。她干脆明了道:“二王子,过去之事,就不必再说了罢。”

    然而韬姚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

    “我从没有忘却我焉耆国人,他们的艰难和困顿我都看在眼里。大哥意图开辟海路,为的是为我国内的商人寻找一线生机。我皈依婆罗门教,目的亦在于此。张娘子,武钲并没有死,但是他活着没有用,他必须化为韬姚,才能做些事情。”

    在说到武钲活着没用时,韬姚的情绪隐隐有些波动,这波动通过他的嗓音传递了出来,令人不得不动容。

    外面真的没有一丝风。哪怕是再轻微的沙,这么落下来也令人感觉到它的分量。

    “人活着,就有用。”张昙终于道,“二王子多虑了。”

    这种宽慰不起作用。韬姚只是默默笑了笑。

    张昙觉得屋外的沙下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她几番呼吸,终于还是道:“非得要如此南辕北辙,非得要割裂得一干二净,才能行事么?”

    韬姚身上割裂的伤口还新鲜,它经受不住一点质疑。他没有说话,但因为张昙的这一句质问,他的心痛得几乎痉挛。

    他可以解释很多,比如如今国内国外的情势,比如他的打算,他的目标等等等等,然而他最终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张娘子,你好歹给我留点体面。”

    然而他就白着脸,起身走了出去。

    晚间吃饭时,感佩于韬姚不顾风沙赶来挽留的情谊,何罗终于向韬姚请教起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先前大王子准备开辟海道,我也曾疑惑为何不走陆路,大王子道陆路已无可能。二王子,以为如何?”

    “曹国那头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彭重一旁也问道。

    曹国?到如今,便是焉耆想谈,曹国也没有任何意愿。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以打促谈。

    这些事涉及国政,不能对外人言。先前何罗几次要问,韬姚皆不做理会,原因正在与此。然而这一回,也许是心中伤口疼痛的后遗症,韬姚不再那么坚定。他大略向何罗解释了缘由:

    “...如今国中颇有人借此垄断销往照城的通道,谋取高利。金钱动人,这么一年一年浸泡着,朝中竟连开战两个字也难听到了。”

    众人再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合世情,尽管这世情叫人可悲。

    “这也是曹国有意推动?”何罗问。

    不能说曹国有意推动,但当初扎这个笼子时,曹国难说没有想到一定会有这样的游蛇钻进来。

    众人一时都无言,也都觉得无解。

    然而并非无解。何罗看向韬姚:如果焉耆王室强势,未必不能扎紧篱笆,一致对外。但转而又想起大王子的那艘新船。被逼得只能采取这种独辟蹊径的办法,焉耆王室的强势与否显而易见。

    何罗的这一瞥韬姚自然注意到了。“我焉耆,共有八大部族,数十小部族。”他道。

    这句话解释了何罗的疑问。

    这种情况何罗颇有些熟悉,因为数十年前的高昌也曾是部族林立。是大王天纵英才,耗时数年,亲自领兵率阵,最终去部设郡县,高昌才有了今日之貌。

    相似的国情,有的能挣扎盘飞,有的却只能困顿委地,这种差异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风停了几乎一天,若是今晚还不起风,那么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大概率就是过去了。他们可以重新启程了。

    何罗便问起韬姚的打算。韬姚还能作何打算?自然是在他们离去后就转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再次道别。”

    上次的分别仿佛还在眼前,新的道别又将到来。

    何罗笑道:“旅途太长,多离别几次也使得,就是辛苦二王子。”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韬姚微微一笑:“若能留你们长住,便是辛苦也使得。”

    第二日天刚亮,张昙就醒了过来,她侧耳去听风声,屋外寂静一片。文竹抱着水罐走进来,看到张昙醒了,高兴道:“小娘子,风真的停了。”

    风真的停了,那些沙子也几乎落干净了。半空之上,终于显出原本的湛蓝之色来。

    众人都去收拾行李。张昙不必亲自动手,韬姚这一路也是轻装,因此二人一时都无事。

    这些日子一直蜗居屋内,如今难得天青风静,二人干脆站在屋外抬头眺望风景。

    看了一时,忽然韬姚问道:“先前我曾问过张娘子,当初为何忽然要一道过来,张娘子一直未说明缘由。”

    张昙没想到韬姚忽然有此问,一时没有说话。

    见张昙不答,韬姚又问:“这趟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张娘子可曾后悔过?”

    这个问题好回答。“我从未后悔。”她道。

    听到这个答案,韬姚笑了。

    收拾妥当后,张昙一行人牵出马来。看看天空,何罗笑道:“每逢离别,都是好天。不管如何,都是叫人高兴的事。”

    张昙也笑了笑,她拱手向韬姚道:“二王子的情谊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再次谢过。”众人都随张昙一道拱手。

    韬姚也回了一礼。

    保重的话先前已经说过一遍,此刻不必反复赘言。张昙等人转身上马,盘马最后道了声告辞,然而叱马而去。

    天长地阔,总是离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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