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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回到东宫后,属官递上来一份文表。先前他命属官去核查婆罗门教到底在国中收留了多少孩童,眼下结果出来了。

    看过之后,正要召属官来议。忽然传旨到:高昌王召大王子觐见。

    庾昭明应召,想了想,将那份文表放在了怀里,然后往高盛宫而去。

    在书房里他见到了父王。行礼后父王命他坐,然后问:“你今日出城去了?”

    出城去送博彤这件事,庾昭明知道或许瞒得过王后,却绝瞒不过他父王。他也不打算瞒:眼下他无法给博彤任何保证,如果连对她的喜欢都要隐藏,那就枉为男人。

    庾昭明道了声是,“博彤回赭石城去了,我赶去送送她。”

    高昌王看着他,问:“你知道我为何叫她回去?”

    “儿子知道。”庾昭明起身答道。

    高昌王看着这个大儿子:他知道他的不喜,却不遮不避,不隐不藏。高昌王其实不算个好脾气的君王,他也不喜欢博彤,但他明白什么叫知慕少艾。再者,庾昭明坦诚,坦诚意味着可控。博彤既然已经回去,高昌王也不必要逼迫到底。

    想到此,他道:“你坐罢。”又道:“这些事情,按理该由你母亲与你说。可如今你母亲不在,便只有我来管。”

    庾昭明默了一时,道:“儿子让父亲费心了。”

    “坐罢。”

    坐下后,庾昭明从怀中掏出那份文表,奉给了父亲。高昌王接过文表。庾昭明将缘由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道:“按文表中所统计,如今,国中仅上郡便有婆罗门寺庙逾三十座。以城外清凉寺为例,其一寺收纳孩童就近达二十七人。以此推之,上郡各婆罗门寺庙之中,所收孩童近千人。”

    这还没有算各下郡县中寺庙数量。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些孩童到底是高昌人,看着都是好好的孩子,他有责任保证这些孩童的安危。然而当数据统计上来后,心中却油然生出了一分警惕。

    高昌王合上文表,问:“你有什么想法?”

    庾昭明的想法主要有二:其一,不能再任由婆罗门教无序传教。各郡县衙门需加强对婆罗门教派,教徒及寺庙的管控。需限制寺庙占地面积大小及数量;僧徒需有官府核发的身份凭引;每寺需限定僧徒人数。

    其二,要解决国中贫困孩童的生计问题。初步设想由官府开设学堂,面向各郡县贫苦孩童,教授简易书写,算术或其他技艺等,使其某得一个求生之能。所需资费,一应由国中承担。

    说到底,授民以渔,本就是朝廷该管的事情,不该叫他人拿去收买人心。

    高昌王没有评论,只道:“你下去写个奏章来,改日集议。”

    庾昭明躬身领命。又说了一时,便退下了。

    庾昭明的奏章几日后便呈了上来。到集议时,对于第一点,参加集议的各大臣没有异议。第二条,各大臣对简易学堂的设立产生了分歧。

    高昌虽有农耕,但并非以农立国,国中人民所从事多集中于牧与商两行。放牧,不需要认字;若想附身于商贾,自可卖身为徒,自然会学会简易书写与算术。何须由官府特别设立学堂?

    支持的一派则认为,这学堂招收的对象本就就不是能自己找到出路的孩子,而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家庭。教会他们书写认字和算术,至少能给人一线生机。

    这一点并未过多争议。

    接下来的争论于是就变为招生时,如何分辨哪些是真正一贫如洗,哪些是能自己找到活路的?

    这个问题不成为问题。穷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要给家里挣生活。学习期间,只管一日两餐。贫穷的压力在这里,那些有出路的家庭多不可能让孩子闲着。来的自然都是那些走投无路,希望借此找到一线生机的家庭。且这些孩子也会认真学习,以期早日学成。

    然而,一日两餐,一位老师,一间屋子,说来简单,实际花销如何管控?是否会有冒领?成效如何考核?郡县镇村,该从哪一级开始设置?

    种种争议,讨论不绝,无法定论。

    讨论过程中庾昭明没有说话,只在争论似乎又要回到原点时说出了自己的用意:授民以渔。

    这个立意一出来,所有该与不该的争论戛然而止。毕竟,如此立意,谁能说一句不对?不仅不能说不对,还要诚心赞一句大王子仁厚,心怀苍生。

    于是接下来的争论变成了这事情到底该如何做。

    对于事情该如何做,虽然意见纷呈,到底凑了个条目出来拿到了朝议之上。然而争议仍然不小,主要问题仍在于开支管控与成效考核。

    但凡涉及到钱粮开支,不至少议论个十天半个月,都是身为臣子的失职。

    又有人提出,条目法例虽有,依据从何而来?是否需要先就整体情况进行摸底?

    林林总总,朝议虽然过了一轮又一轮,却迟迟悬而未决。

    庾昭明虽未亲自下场辩论,但不免觉得这种争论有为了讨论而讨论之意。这件事既然是他发起,一应权责自然由他负责。大臣们如此颠来倒去,抠章索句,到底是为了哪般?

    他心中不耐,高昌王却耐性十足,尽管那些车轱辘话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丝毫不耐。

    这一日朝议,眼看事情又将搁置,庾昭明终于发声,道:“此事讨论已近一月,相关条例已然粗草成文并过了朝议,然而时至今日,诸位却依旧今日揪一词,明日寻一章,迟迟不肯定论。我倒要问问各位,可曾想过国中那些失路孩童?如此顾小节而失大义,是为官牧民之道吗?”

    此言一出,朝上一静。丞相安佑的嘴角露出一点隐隐笑意来,不过一瞬即逝。

    这时,高昌王发话,他不耐烦久听他们争论,令庾昭明与丞相讨论之后再拿到廷前来。众臣领命。

    父王既然发了话,庾昭明心中纵使有火气,也压了下去,拱手听命。

    回到政事堂后,庾昭明心怀怒意,坐了好一时才渐渐平复。平复之后,他问了问时辰,才知已至申时。

    父王令他与丞相共同商议,如今下朝已近一个时辰,却不见安佑的人影。庾昭明知道,安佑必定是等着他主动过去。毕竟,就算没有父王那句令他与丞相讨论,安佑也不会主动来见他。

    所谓自矜身份,没有人比安佑更擅此事。

    然而,纵使心中不喜,事关政事,庾昭明到底还是起身整衣,向丞相公房而去。

    公房内,安佑正在品茗观书。见庾昭明来,放下书,面上露出惯常的笑模样。到庾昭明近前时,方才施施然起身,与庾昭明见过一礼。

    各自坐下后,公房小吏送上茶水。

    安佑谱虽然摆得足,但此刻相对而坐,却主动提起了朝议之事。

    “大王子是否疑惑,为何此事明明是利国之事,又有你的背书,却为何迟迟没有定论?”

    庾昭明端起茶喝了一口。

    “之所以要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从上往下花钱,往往犹滚雪球,越滚越大,最终温度一升,化雪为水,了无痕迹,徒留繁增人事,尾大不掉。”安佑接着道。

    他说话向来不怎么讲究词句,而常用平实语言。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安佑的祖辈为高昌西部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在高昌王横扫全境,一统全国之后,国内设郡置县,再没有所谓部落。虽然为了安抚各部落首领,高昌王在郡县之内为他们留了位置,但从那之后,许多家族就此衰落下去,甚至渐渐杳无音息。

    安佑是这些家族里唯一的新枝,也是唯一一个在新体系内获得高位的人。

    庾昭明没有说话。

    “朝堂之上所议之事,出发点无一不是为了利国安民,但往往到实际执行时效果甚微,甚至与初衷背道而驰。究其原因,不过在一个利字。”

    这世上多的是寻利的聪明人。他们善于攀附钻研,致力于在任何体系内找到着力点,扎营繁衍,成为寄生者。朝堂所定下的任何决策,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两点:其一,有多少位置,其二,有多少银钱。主干上任何萌芽的新发都会让他们蜂拥而至,因为他们就靠吸食主干而活。

    庾昭明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正因为此,才有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学子们,学的是忠君爱国,仁义礼智,爱民如子。这是庾昭明的对策,那些从大到小,蝇营狗苟的各级官僚,不过是些自私透顶,只有小利而无大义之人,那就将他们全部扫除,换上爱国爱民的新血液。

    然而安佑摇了摇头:“大王子,恕臣直言,臣并不认为崇文馆的那些学子们能真正如大王子所期望的,一心为公,全无私心。无他,人性尔。”

    钱,权,是这世上最具诱惑力的东西。也许有许多人能做到克己奉公,持重宝而不迷其径,但也总有人,在触摸过它们之后再舍不得放下。这样的人只要有一个,必然会开始繁殖,拉拢,并腐蚀整个肌体。当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形成同道之后,自然会开始颠倒黑白,歪曲本意,互相掩护,为了攫取利益而不择手段。

    庾昭明的面色微微下沉。

    安佑看在眼里,然而面不改色。短短十年间,他从一个郡县偏官,一路高升到了丞相之位。世人多以为他擅于钻营,那些人想差了,他安佑或许有长袖善舞,八面逢迎的时候,但他其实自有风骨:他的升迁不是靠磕头磕来的,而是靠着他实实在在的政绩。

    他很少揣摩什么为官之道。任何为官之道的揣摩,在他看来不过是换个方式奴颜婢膝而已。

    颜面和膝盖不值钱,值钱的永远是洞见和成事的能力。

    庾昭明端起茶,垂眸浅印了印唇,放下茶碗,道:“今日朝议之事,孤想听听丞相的看法。”

    大王子既然无意深谈,安佑也没有长篇大论的爱好。为贫苦孩童教授谋生之技自然是好事,实际上却远不到为它单独立条例,拨钱粮人手的地步。

    他先以国库收入来源入手:“如今我朝以商立国,商人为税收之源。而商人向善迁徙,无长性。”

    立项开支固然容易,管控却难。只怕政令颁布之日,就是那些寄生者吸血之时。吸血过甚,税负增重,引发不满,造就隐患,引发动荡,故而不得不慎重以待。

    “固民自是应当,然而于国之根本更要善加安抚,审慎以待。”

    庾昭明没有评论,只问:“丞相似胸有成竹,可有良策?”

    安佑并不推搪,微微一笑,说出了两个字:“嘉善。”

    所谓嘉善,嘉奖善行是也。

    也既原本计划由朝廷推行的简易学堂,变为鼓励商户自发的义举。朝廷负责监督和嘉奖。如此,于商户而言,不过将学徒教授前置,却能得到王室嘉奖;于学童而言,所学贴近实际,学成之后可就近对口谋生;于朝廷而言,制定嘉奖与监督,自然要比亲自下场操办拿手得多。

    庾昭明想了一时,不得不说,在避免有朝廷出面设置官学的前提下,安佑的这个建议不失为一个良策。

    他起身,道再想一想。安佑也起身,拱手送走了他。

    庾昭明并未再回公房,而是向东宫而去。他一路向前,随行人员静默跟随在后。爆晒一日之后,天空中终于又开始有了霞光。今日的霞光格外灿烂,以至于在地面上也投下了影子。

    庾昭明在这漫天红霞中走了一段,忽然灵台一清:他明白了各位大臣为何在朝议上颠来倒去的一议再议,也明白了为何父王如此富有耐心。原来不过是因为大臣们早就知道父王的倾向,父王并不想由朝廷立项开支来办这件事。

    他迟迟没有领悟父王的真意,不似安佑,一早就洞察了父王的想法。庾昭明停下脚步,抬头远眺。天光似水,云霞如舟,而他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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