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珂一时被他问住,但过后确也认真思索起来。
阿蒙神信徒众多,其背后的祭司势力也更强大。他们已然在底比斯乃至众多城市威名赫赫,如若埃赫那顿想要完全掌握权力,必然要在新王都重新建立神明信仰。
况且埃及各地的神祇均由来已久,又拥有独一批信徒。无论尊崇哪一位神祇为新王都的主神,都极有可能引起宗教势力的动荡,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与埃赫那顿为敌的阿蒙祭司集团。
然而拥立新神也绝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没有坚定的信徒支持,新神的信仰很快就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阿兰珂不多久也就找到了处境介于二者之间的神明。
她侧首看向身后虚拥着自己的埃赫那顿,声音轻而低:“殿下,您觉得阿吞神如何?”
思绪的不谋而合让埃赫那顿紧绷的唇线松弛些许,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平声追问:“在你看来,为何应推崇信仰阿吞神?”
“阿吞神自您的祖父图特摩斯四世陛下时开始产生崇拜,信众不多,但也不在少数。”阿兰珂窥他神情便知自己与埃赫那顿想到了一处,自然也不见顾虑,接着徐徐说下去,“作为拉神在正午的化身,阿吞同样能够代表至尊的王权。”
埃赫那顿安静倾听着阿兰珂沉着分析的言语,指尖无规律地轻抚着她柔软的发梢,懒懒垂眼:“不止于此,还有另一原因。”
他回转视线,落在远处阿伊的车驾上:“战争的胜利被归功于阿吞,而祂属于正午。我的新都阿马尔纳,将成为真正的太阳的国度。”
这句话绝非妄言。
埃赫那顿重生而来所一切想要挽回的遗憾中,除最重要的阿兰珂之外,便是继续完成自己未尽的事业。
执政后期针对埃赫那顿进行地无休止的刺杀令他身心俱疲,甚至于及近疯狂。为了结束眼前的荒唐局面,埃赫那顿从容接受了死亡的结局。
徘徊在芦苇原的他无从知晓自己死后的情形,但也知道那决不会如设想中美好。
但毕竟,自己的死可以保全他们一条性命。
埃赫那顿长舒一口气,再抬眼时神色凛厉。他缓慢地垂下头,温热的呼吸落在阿兰珂的面颊:“在阿吞的注视下,所有罪恶都将无处遁形。”
阿兰珂从埃赫那顿晦暗的目光中也大致读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迟疑片刻还是回身与埃赫那顿对望:“但我更希望您不必困宥其中。”
埃赫那顿此刻真真切切地没有任何暧昧念头,他沉默地注视着阿兰珂漂亮的海蓝眼瞳。良久后脱力般伏身低头在她肩窝,嗓音微哑:“我也想,可人似乎总是如此,心甘情愿死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囚笼中。”
阿兰珂任由他伏在肩上,安静地倾听着,未曾发表任何言语。她无法否定埃赫那顿的言语,毕竟眼下她也身处以仇恨构筑起的牢笼之内。
她高看了自己,她根本无法做到对如今的境遇释怀。
对于两人这样亲昵的举动,其余的侍从们都自觉地当作不曾看见。然而即便如此,阿兰珂还是觉得不自在,重又骑回了骆驼背上。
思绪沉静下来,她便在短暂的旖旎过后找回理智,继续从容地分析起眼下的形势。
图特摩斯离世,埃赫那顿成为埃及共主已是不争的事实。两人的境遇一瞬间今非昔比,哪怕阿伊心中再有诸多不忿也只能按捺下来,连同他身边的彭特予和阿兰珂也只能从长计议。
不过想通了这一点,阿伊的心境也不较过去好上多少。他的心腹至今没有渗入埃赫那顿身边,对于共主中途离开过一段时间毫不知情。
敏锐的政治嗅觉还是让阿伊预感到了接下来将有可能发生的变故,不似埃赫那顿手下有新建立的整个北省军团作为筹码,阿伊的僧侣死士即便是情非得已而暴露,最终也无法与正规训练的军队媲美。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而阿兰珂的猜测也极好地印证了这一点。果不其然,不久后阿伊身边的小僧侣便送来了口信,请彭特予与阿兰珂今晚一见。
除了想当面为先前造成的误会解释并道歉,还想同他二人详谈要事。只是事关重大,暂且不方便透露。
“老师怎么想?”
收起整理好面前的黏土板,阿兰珂乜目看向紧抿着唇的彭特予,试探着询问道。
彭特予将指尖停留在黏土板最左一角,压低了声音:“你来看,今年天狼星节过后小麦的长势。”
阿兰珂依言接过黏土板查看。
她对三种语言都熟悉,不过这样重要的文件书写用的是最复杂的圣书体,因而阅读起来有些费力。
阿兰珂蹙眉读完整篇文字,再开口时声音显得很气愤:“河水泛滥,依照祭司们指示按期种下的麦种水泡腐烂,注定颗粒无收。这样的灾年,农民苦苦哀求,竟然还是求不来神庙祭司们新发麦种么?”
“只要掌握了麦种,也就掌握了农民们的命脉。”彭特予眼中情绪复杂,一时间辨不出喜怒:“事情闹大,传进陛下耳里,阿伊自己也做不到全身而退。但——”
彭特予话音一转,径自又道:“如果他能找到同谋或是个替罪羔羊,一切便都截然不同了。”
这句话已经清楚明白地讲明了阿伊方才遣人来寻他们的意图,无非是想要将阿兰珂和彭特予一同拉下水。如此一来,即便最后东窗事发,埃赫那顿也会顾虑许多,重拿轻放。
阿兰珂很是看不惯阿伊这样的佞臣作风,此次真正算计到她头上更是让那份厌恶再添几分。
“我想托病不去。”
“必须得去。”
异口同声的话语响起,阿兰珂讶异看去,彭特予已经恢复了从容自如的微笑,向她解释道:“殿下其实已经知道内情,如今正需要证据定罪。”
从前埃赫那顿对阿伊的行径本就多持放纵态度,加之有长兄图特摩斯在前筹措,素来低声下气。而仰仗自己的地位和姐姐的法老前的宠爱,阿伊更是横行无忌,几乎不将曾毫无储君可能的埃赫那顿放在眼里。
现在既然已经成为了埃及共主,便不能再容忍臣子将自己的权威凌驾于王权之上。尽管王位的得来与神权脱离不开干系,但在局势稳定之后,至高的权力还是理应归于法老掌管。
既然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年迈,那么接过他手中权力的埃赫那顿便将顺理成章地继承这份责任,打压所以意图凌驾于王权的势力。
彭特予一直从未怀疑过埃赫那顿的能力,现下面对他的改变也只当是身负重任后的励精图治,不曾多想过其他任何。
由此埃赫那顿所提出的一切计划经他斟酌只要没有太多风险,便都是可以无条件执行的。
而见彭特予对埃赫那顿的忠心有目共睹,阿兰珂听他如此说也放下心来,叹口气道:“我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过既然老师这么说,那去看一看也不是不行。”
彭特予弯唇一笑,也不见方才那样严肃。他叠手立着,笑面温和地看向阿兰珂,眸色明亮,显然是运筹帷幄的姿态:“先前还以为你害怕不敢去,现在竟倒也能独当一面了。”
阿兰珂与他年纪不差多少,相处起来自不算太疏离,当即还一句道:“老师身先士卒,学生自然不能落后了。”
说完她便自顾自笑出声来,气氛也不见之前那样紧张了。随后阿兰珂意识到这样似乎有些不妥,连忙敛了笑意,转去催促彭特予:“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由于其身为阿蒙祭司,阿伊的营帐单独设立,规格看起来比起一旁的梅丽穆达的帐篷还要更奢华几分。
对于阿伊的奢侈,阿兰珂也只能在心头唏嘘几番。她同彭特予接受完门外僧侣的盘查,确认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方才被允许进入其中。
阿伊正端坐在营帐正中,听闻脚步声接近便起身相迎。他的面相生得实在不算和善,凌厉的骨相带了笑后更显得阴冷,却还好声好气地开口:“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来的。”
彭特予故作高深地没有开口,阿兰珂只得硬着头皮接话:“既然是宰相阁下相邀,怎么有推辞不来的道理。”
这句话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阿伊并非分辨不清,但他很享受这样被人崇敬追捧的感觉,便也没有过多计较,客套起来:“先坐下说话吧。”
由着阿伊身边的侍从引领入座,彭特予才施施然地开口。他扫了一眼周边侍立的仆人,话语便说得含混:“我想你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也不敢多带闲杂人等,只带了个信得过的学生。”
阿伊也是在官场混迹过多年,话语一出便知道彭特予所指为何。他爽朗地大笑一声,抬手一挥便屏退了身边其余仆从:“瞧我这记性,一上了年纪,连这些小事也做得不齐备。”
彭特予似笑非笑地抿唇,嗓音轻而快:“阁下日理万机,替陛下与殿下操劳国事甚多。这些无足挂齿的小事,自然不应为您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