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

    槐厅,昆嵛学宫访客暂留之所,一棵绵延宽广的槐树勾连出二十几间屋子的宅院。

    疏钟缥缈,似从天外来;远处的后山笼在淡紫色的雾中。

    因意外事故而滞留在此的入选学子们用过晚饭,几个人聚在虬结复杂的老槐树根下说闲话。

    “东海世族而今以杨、万、柴三家为首,早就拧成一股绳,柴家虽是后起之秀,但柴奉英的姑母柴太后临朝听政,柴奉英的父亲更是贵为奉常,名列九卿,竟敢杀他们的人,噫吁!”一学子叹息。

    “诸位,到底为的什么、又是怎么动的手,有哪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姬朔啃了一口红苹果,语调像村头看热闹的爷婆。

    周边一迭声:“谁知道呢!”

    “全是学宫监察司在管吧?”

    “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直接把凶手送廷尉处置呗!反正肯定是个死!”

    姬朔看向前方始终不言语的少年,对方蜜色皮肤、眸色浅淡、满头小辫,相貌也甚是赏心悦目。

    “朱厌兄,你是「占修」,不如掏出铜板算算这官司什么时候平息,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学宫?”姬朔吞下嘴里果子,“诸位怕是不知道,朱厌兄厉害得很,幻阵实在凶险,我差点就走不出那邪门的沼泽,还好朱厌兄手持镶玉铜板,一马当先步步趋吉避害,我俩才没栽在里头。”

    朱厌扯起唇:“拜你所赐,没人不知道。你白天黑夜地讲了两日,想必这槐树的每一条根都能复诵了。”

    “诶,”其他人也确实听烦了,转个话题,“当日凶手被带走的时候,我还卡在阵眼没出来,听说人一落地就被带走了,我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呢!”

    “啊,我和朱厌兄看见了……”姬朔噎了一下。

    “啊?”众人满头疑惑,“你们出来那么早?这都被你们见到了,不早说!”

    “你们也没问啊,”姬朔咳嗽了一声,“阵眼出口有十个,我们到的那个,当场人不多,除了东海的三个当事人、疑似凶手、我俩,就只有那个拽得很的监察司首席,还有一个负责处理紧急情况的「医修」。”他开始细细地讲——

    贺兰因揪着女孩的头发一直没松手,柴奉英面色铁青地躺在地上,不像是有呼吸的样子,还有杨灵高惨白的脸靠在万山慈的臂弯里。

    这么说着,姬朔心虚地瞟了一眼朱厌,其实他几乎完全是腆着脸抱朱厌的大腿才坚持到满时胜利,没有被敌队一刀刮出场去,最后到出口时,瞳孔都是涣散的,像一滩烂泥一样贴在地上,啥都看见了但啥也没看清。

    幸好朱厌心善话不多,没有拆穿他的表演。

    “你们老问我那凶手干嘛……我,就看了一眼,好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兴许……相貌也还不错?”

    朱厌轻呵一声:“你倒真不是全然无知无觉。”

    “哈?”姬朔张大嘴。

    “在场的那位医修你不认识吗?”朱厌将精致的辫子甩到身后,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玩味,“他姓田。”

    “世上姓田的多了,田园、田野、田鸡煮酸菜,本朝玄甲军统帅田祖青,还有田……”姬朔话赶话,猛然抬起头。

    “难道是田家那个唯一没有修武道的幼子,学宫医修田无伤?”

    嘶,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

    “田家怎么也牵扯进去了……田师兄,当场确认了柴奉英的死亡吗?”

    “谁知道?!”

    *

    小篆峰药田,林木遮天蔽日,绿叶尾端转红,小径凉风下有轻踩落叶的声音。

    一身绿衣、背着竹编药筐的少年拨开额边碎发,略上扬的漂亮眼尾微不可查地动了下。

    只两步,身后的药筐落地,但他早已在电光火石间将里头最紧要的灵芝草握在手里。

    田无伤紧攥着胖灵芝的肚子,闭了闭眼,声音清澈而含着嫌弃:“贺兰因,把他、给我捡起来。”

    明明傍晚转凉,斜斜地飞下树的少年却脱了外披的玄衣,只有灼目的一身红裳,很嚣张:“不捡。”

    田无伤眼神暗了暗,猛地回头。

    贺兰因瞬间按住喉头,恶劣的眉眼拧在了一起,脖子刹那青紫,仿佛有无数只跃动的小毒蛇在沿着血管往他下颌处跑。

    田无伤眯起眼,有些不解。

    无故中毒的贺兰因迎着田无伤的怒意笑了笑,随手捡起旁边的一株草,塞进嘴里,毒气立马被按下去。

    “田道友下的毒是就地取材,万物自是相生相克,能长在毒药身边的,不正是最好的解药吗?”

    “你也算有知了一回。但弃犀枝解冰须草的毒,起码半刻钟才能起效。贺兰因,你没中毒,装的吧。”田无伤冷笑。

    “装腔作势的人哪儿都不少,有的人身为医修,不就曾掩盖他人的死因吗?”贺兰因话里带刺。

    田无伤面色微寒,想到了什么,直接转身要走。

    细针从身后破空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田无伤抬手,灵泽被吸引而团聚成形翻飞,掀起道旁的半面树枝,全部直直地朝着贺兰因面门而去。

    贺兰因抛出一支银杏纹匕首,银光一眨眼的功夫割断头顶的树枝,然后长了眼一般乖巧地回到他的袖口。

    两人剑拔弩张。

    “要打,记得去玄武堂下挑战书。”田无伤眼神淡淡,抬脚又要走。

    “田无伤,你知道蛛丝天眼吗?”

    贺兰因的话又让他停下步履。

    红裳少年抱臂倚靠在身旁的树上,慢悠悠道:“「蛛丝天眼」,一双精于操控的手,可以凭纤细的蛛丝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我见到你取走了柴奉英嘴里的蛛丝。”

    田无伤一动不动。

    贺兰因盯着他的后脑勺:“蛛丝进不了幻阵。动手的人是高手,竟然能穿透学宫的壁障,还能避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我猜,柴奉英一开始只是因为雪崩昏过去了,在出阵眼的一瞬间中了蛛丝,然后真死了。你猜是不是?”

    田无伤转过身,秀丽的眼底满是阴翳:“带我见见她吧。”

    “谁?”贺兰因玩着手里的银杏匕首,故意晾着他。

    两人又僵持了许久。

    田无伤轻呵:“要是被你或者东海世族的人当场看见,我早被当场扣下了。是那个姑娘告诉你的,是吧,那个姓江的姑娘?”

    “大慈大悲的田小少爷啊,出身名门,芝兰玉树,分明是高贵的君子,却替别人把债推给一个毫无背景的可怜虫,田无伤,我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田无伤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身姿挺拔,话音掷地有声:“带路吧。”

    *

    在田无伤眼里,那是一个身形瘦长、眼瞳极吸引人的姑娘,不过很意外的,实在谈不上有任何的攻击性。

    她盯着人的时候,有些散漫和倦丧,但是黑色瞳仁里仿佛已然映照出了每个人的心思。

    江萤小口轻啜着碗里的汤,这间询问室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她相信贺兰因这个喜欢蹲墙角的小变态一定在偷听。

    “这灵芝是我培育的,别的灵芝都是顶盖最为进补,但是它不同,茎部可以萃取出整个天稷城最好的伤药。”田无伤温文尔雅,眼神落在江萤背部、颈部白衣下掩不住的血痕。

    他坐得好直,在这暗沉沉又血味浓重的询问室里,显得有些局促。江萤注意到他已经用那只白帕子擦了十次手。

    江萤没有说话,继续像小猫一样慢慢地喝着汤。

    田无伤不知为什么,有种言不由衷的无力感。

    “这……此汤药要趁热快口喝,江姑娘不如加快服用。”

    江萤从碗沿抬起眼睛:“田少爷,不好意思,我的喉咙里面全是血泡,痛得很。”

    田无伤仿佛被那眼神刺到,垂眸。

    江萤喝了很久,才只喝了一半,这期间两人一直无话。

    “药凉了,效用已接近于无。”他忍不住道。

    江萤听到这话,放下碗,用沾着血迹的衣袖擦了擦唇边,干燥起皮的唇贴着细瘦开裂的手指,所有的动作都极缓。

    “没关系,我呀,活不到它起效的那个时辰也未可知。只是可惜,求了贺兰因很久,才有机会见到田少爷,还劳烦堂堂帅府的田少爷来亲自为我送上一碗药。前些年我舅母生子时痛得撕心裂肺一整天,流了满屋子的血,也没有资格喝到这样好的灵芝汤。”她话声喑哑,语调慢慢的,这个当口了,也没有一声质问。

    田无伤自幼长于高门,礼仪严整,与外人的交游很少,玩伴甚至只有曾经的二皇子,就算后来到了学宫,也没有机会从任何一个贫寒少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故事。

    “而我呢,侥幸有资格喝上,比我舅母幸运好多。但是细数起来代价还是有几分重的,不仅要靠我姥爷赔了一只手救了县令的命、给我拿到了擢选资格,我姥姥卖了唯一一只金手镯给我凑考学的钱,还有我舅妈把自己看病的钱塞进了我的行囊里……更有啊,”江萤潮湿的眼眸注视着田无伤,“加上我自己的命。付出这么多,喝到田少爷的灵芝汤,好快活呀。”

    田无伤上身僵直。

    贺兰因抱臂躺在门口的树上,里头的声音透过封住的木窗外悬停的银蝶传到他耳朵里。

    画册盖在面上,他松了松肩膀,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声。

    不愧是以情绪为符引的天生道修,这三言两语的功力,尤胜刀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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