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萤

    ——前尘——

    雪峰皑皑,血气腥涩如赤练倾泻,半山崖顶弥漫着荒诞的笑声。

    一只毛羽疏乱的鹤扑腾着双翅,被按在崖边,发出阵阵哑鸣,雪泥混着鲜红的血,丹顶清晰可辨。

    笑声最大的,就是正捏着修长鹤颈的男孩,他眼神冷酷,用削铁如泥的匕首切割着鹤羽下的肌理,来来回回,深深浅浅。

    “鸟劲够大的。”他啐了一口。

    被挟持的不只是鹤,还有一个穿着月白仆装的十二岁女孩,跪在一旁面色煞白半身僵直,她声音喑哑凄厉:“求你们,不要杀他!”

    鹤在她这样出言恳求时,啸声更烈,含着怒气,垂死振开的右翅拍在男孩脸上。

    “该死的畜生!”男孩捂着脸,匕首垂直向下。

    女孩哭着摇头。

    按着她的是个粉雕玉琢、身着雪白狐裘的同龄小姑娘,已经对这闹剧生出了些许不耐,冷冷道:“柴奉英,杀个畜生怎么这么慢?”

    柴奉英插在鹤颈上的匕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面庞上全是血,有种骇人的可怖。

    “急什么,阿慈。”

    “搞得脏成这样!”万山慈哼道,“还要我一直摁着这丫头!”

    “别杀他,不要杀他!”那丫头竟挥开桎梏,跌跌撞撞跑过去,然后被柴奉英踹了一脚。

    “奉英。”一道平静又淡漠的声音。

    始终立于一旁,另一个紫貂皮包裹下更苍白柔弱的男孩,第一次开口。

    柴奉英手下用力,鹤在奋力摆脱禁制,但都是徒劳。他在脚下丫头和同伴之间来回打量:“灵高,这畜生咬的是你,你说怎么办?”

    杨灵高抚摸了一下右手腕流血的伤痕,斜乜着哭闹挣扎反抗的女孩。

    仿佛等着她回头求自己。

    风掠过崖边雪,像是死到临头的冷寂。女孩虽然跪着,但是并未看杨灵高一眼。

    万山慈被风吹得眼睛发红,想抬腿把那死丫头踹下去。

    终于,杨灵高声音像淬了冰:“畜生而已,扔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望着地上那个努力挥臂击打柴奉英的女孩。

    “不要!”

    女孩只见到鹤被割碎颈项前投来的一瞥,温暖的潮湿的深色瞳仁。在鹤漫无边际的瞳色里,猛撞她脑海的,是一段段破碎的记忆。

    「他陪她一起在雪夜看星星,用红红的脑袋轻撞她的脖颈」

    「他见她闷闷不乐时,抖擞着受伤的躯体为她振羽起舞。」

    「他把她双手的冻疮藏进羽毛,低低地在她耳边絮语。听不懂,但是粗粝又温柔。」

    小鸟不是畜生,他是她的朋友。

    小鸟今天被这些混蛋折磨,全是因她的缘故。

    “小鸟,不要!”她不知在祈求谁,热泪迸溅,无数的拳脚谩骂在鹤坠崖之后向她兜头袭来。

    杨灵高的声音含着叹息:“有些人,生来就不配做主人。你说呢,阿萤?”

    江萤盯着鹤坠落的方向,耳畔呼啸。

    白羽翙翙,声鸣九皋。

    仿佛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是鹤又不会说话。

    不然肯定会说:“你好没用,跪在地上,瞧着我死。”

    “你怎么这么没用……”

    “你,凭什么不能反抗?”

    *

    ——四年后——

    昆嵛学宫擢选新生,各郡县层层报选入天稷城三百余人,经两轮应试之后,只剩下不到百人。

    原本于幻阵终试之后,便该是以这些佼佼者为主角的盛大的拜师礼,可是喜事变成了丧事,甚至成了桩大案。

    前来应试并理应顺利进入学宫的、属于银月国鼎盛势力的东海世族中某一姓的小少爷,死在了幻阵之中。

    既有战,便该有损,死一两个人倒不是绝无可能,只是这身骄肉贵的少爷并非死于阵里的团战对抗,而是死于随机到的队友掀起的一场伏笔颇长的“意外”事故。

    阵里雪瀑掀天,现实里却是暮夏暖阳,昆嵛学宫乃国之道脉顶梁,想来凶手总不能逍遥法外。

    *

    昆嵛学宫内,鹅梨香熏过的暖室。

    “是她干的!她就是回来报仇的!柴奉英一定是死在她手上!这等人品卑劣、对主不忠的奴仆,肖想那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冲撞主子……让她活着到今日,便是在纵容她酿成祸事!”

    万山慈斜倚在身后的靠枕,如瀑乌发披在身后,一张煞白的小脸怒气沉沉。

    只是话语间,还有一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悸。

    对面坐着问话的,是个看上去年龄与万山慈无差的少年,玄衣朱裳,白玉蹀躞,右手执一短杆长锋笔,垂眸在左手托着的册子上写写画画。

    “你方才说,她原是杨灵高家里的奴仆,曾因小事怀恨在心,于是教唆一只鹤咬伤了自己的主子?”少年抬起修长的颈项,身姿挺拔端正,语气不置可否。

    册子上,他正在描摹的是一柄造型昳丽复杂的宝剑。只是看上去全神贯注,不像在开小差。

    少年身量极高,坐得不远不近,望过来的时候是居高临下。眼神相接之时,万山慈被他过分明艳浓丽的眉眼惊了下,又觉得暖被里的手更冷了,明明外头间歇听得几声蝉鸣。

    “哦,”他收回视线,册子一合,不急不缓,“四年前的冰天雪地里,一只鹤,不飞到南边过冬,被一个小女孩,支使去咬人。我都以为自己在听什么忠犬救主的话本了,那位江道友,竟还有做兽修的天赋?”

    “贺兰因,你这是什么意思!”万山慈目眦欲裂,头发凌乱,“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审问我陈年旧事!你拎不拎得清?那个贱种杀人了!她杀人了!连我都差点死在她手里头!”

    “你觉得你的同伴是她杀的?”贺兰因重新盯着她。

    万山慈猛烈咳嗽起来,那地狱一般的画面依然还在脑海里。

    ——“凭什么死的不是你们,我的鹤什么错都没有!”

    ——少女撕裂手中的画幅,面前的雪峰便无端端地裂出了一道相同的缝隙。

    ——阴翳、倾泻而下的巨石与雪堆,尖叫声,刺耳又绝望。

    “啊!”万山慈瞳孔抖动,捏紧了被褥,“她就是报复啊,报复我们处决了她养的鹤!”

    贺兰因将册子收进蹀躞带,半边唇扯起笑,上身忽然靠近:“照你说,你们三人都是罪魁祸首,若想报复,怎么就杀了一个人,你和你那位小未婚夫为何毫发无损?”

    “贺兰因……我乃东海万氏之女,我母亲是陛下与太后娘娘倚重的郎中令,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万山慈直接将靠枕扔了过去,对方却歪头避开,“什么叫罪魁祸首?奴仆借自己养的畜生闹事,我们处决了那个畜生,让那丫头卷铺盖走人,不是天经地义吗!”

    贺兰因毫无芥蒂,身子向后一偏,注视着万山慈藏不住心事的眼睛。

    语调徐缓:“到底是闹事,还是在你万小姐的眼里,揉了沙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万山慈警惕起来。

    “杨万两姓之亲,不光于东海,在天稷城也是瞩目,万小姐对着杨家的仆人摆出的主人架势,叫人歆羡你与杨公子的情谊。可不知,这江道友与杨公子到底私下什么关系……竟叫你四年后想起,还觉得她卑劣不堪、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贺兰因眸光一闪。

    万山慈咬牙切齿:“还能是什么,狐媚惑主、心比天高……”

    听到这,贺兰因抬起眉峰。

    *

    后山监察司静室,血气四溢。

    寒光凛凛的玄铁长鞭游刃有余地在空中挥舞,落在地上蜷缩的少女脊背。

    要命的力度,每打一下她便压抑地痛呼出声,皮开肉绽处鲜血把辨不清颜色的衣衫染红。

    月鸾宫卫尉柴礼立于中间,手执银杏叶形状的太后玉牌,左右是银甲卫士,一人执鞭行刑,皆面色冷酷。

    柴礼轻蔑道:“江萤,东海郡沁水县江窑村人,十七岁,父母不详,外祖为画匠,世代贫贱,上数十代一棒子都打不出一个道修。”

    “这样的身份,竟然敢谋杀朝廷命官之子、太后之侄,实在是胆大妄为!”

    “九道月鸾鞭,是太后娘娘赏你的,今日若是把你打死,也是你咎由自取!”

    咻咻的鞭声,不似打在人身上,倒像打在孱弱不堪的幼犬上。

    “咳……”江萤痛得胃仿佛要吐出来,全身经脉都在颤抖不已,脊梁和皮肉像早已分离,只觉得那里变成了一滩肉泥。极冷,冷得想要抱住自己,但是不可以。

    柴礼侧过身,冷眼瞧着,旁人问:“大人,真的直接打死?”

    江萤捏住散落的发端,抵抗着逼近涣散的意识。

    “这才六鞭,”柴礼冷笑,“月鸾鞭既出,便得取回点什么给太后娘娘交差,全打完死了也就罢了,若没死,便把她那手砍了。”

    江萤咳出一大口血,喉咙终于能出声,她嘶哑道:“这是,昆嵛学宫,学宫自治……就算我犯了罪,也是宫内监察司受理,不该……轮到太后娘娘审判!”

    “胆子够大。”

    三人都颇为惊讶,柴礼示意其他人停手,盯着少女猩红的双目。

    “昆嵛学宫擢选新生的幻阵,你竟然能肆意操弄,那并不在阵法中的雪崩,也是你搞出来的,你多年前便因琐事与柴家二少爷柴奉英结了私仇,你敢说这不是蓄谋已久、伺机报复!”

    “我要报复就不该只报复他自己!”江萤挣扎着,又吐出一口血,在众人讶异中勉强撑起头,“入幻阵又不是不可出,他宁死也不肯捏爆「退珠」,他想死在幻阵里,与我何干!”

    “冥顽不灵!”

    又一鞭下去。

    柴礼右手抬起,拉下脸,室内便刮起了一阵微风,他墨蓝的衣袂翻飞,于空中凝聚结合的「灵泽」漫于手心,骤然攒成一团,如刀子一般向江萤的脸割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细若银丝的短针从门缝钻进,那团刀锋状的灵泽在江萤的脸颊半寸之前,被堪堪打落,短针掉落瞬间在她下巴划出了一丝血痕。

    玄色缀金丝的长靴踩在门上,轰得撞开。

    原本晦暗的室内,闯入了明晃晃的白日光。

    贺兰因收回腿,慢条斯理地别着袖口,若细看可见袖底极为隐蔽的密密麻麻的细针。代表着学宫监察司的星辰玉坠悬在他胸前,少年玄衣朱裳,抬眉不带感情地扫着屋内。

    江萤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微眯眼睛看过去,这两日噩梦里不断出现的小恶魔一样的少年,终于又见面了。

    两人视线对上,贺兰因好像看到奄奄一息的女孩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一挑眉。

    江萤恨他。

    因为就是他,在她催动阵内山裂雪崩、发现把仇人埋了大为快意、又顽强不息死里逃生、发现自己还没死出幻阵、侥幸之余准备继续比试的时候——

    此人从天而降,岔开腿蹲坐在雪堆上,用冰凉的手指揪住她头发,语调轻快又极为恶劣:“埋队友,不道德呀?道友同我走一趟吧!”

    回到此时此刻,贺兰因胳膊交叠在身前,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笑容:“贺某惭愧啊,身为学宫监察司首席,竟还要月鸾宫殿下来当我的差。”

    柴礼见他所佩星辰坠,又瞅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学宫让无知少年来执掌监察,就是荒谬至极!贺兰因,娘娘的侄儿已经停灵两日,你准备怎么向娘娘交差!”

    “昆嵛学宫自建立之日起,就没有一日,是需要向月鸾宫交差的。”贺兰因面上殊无笑意。

    柴礼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今日,便教教你这小儿,什么叫执法严明,给我继续打,打到她认罪为止!”

    江萤咬紧牙关。

    “慢着。”

    贺兰因凉飕飕的话让卫士手中的月鸾鞭停在半空。

    江萤咬着下唇盯着贺兰因抬起的手掌,咽了下口水,心想这人还是有几分人性,即便是为了他自己的官威。

    少年的面庞灿如春花,伸出左手食指弯了弯:“月鸾宫殿下说好九鞭,便只能九鞭,这月鸾鞭也是天稷城重器之一,打多了,就有些失礼了。”

    柴礼明显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多打几下那将来都得延请无数「器修」为其修缮,大可不必。”

    ……

    贺兰因打了个响指:“来,继续打吧,剩两鞭。”

    江萤难以置信地与他对视,本来半死不活,现在感觉脊背也不痛了,人也不丧了血也不想吐了,要杀人的意愿窜进她火辣的喉咙,她只想跟这个混账决一死战!

    他甚至知道还剩下两鞭!他一直在外头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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