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四十岁，铃铛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了。

    她开始体虚爱睡，开始在夜半发起低烧，开始受了寒热就会病倒，开始越发没有食欲。

    只要不上朝，李承鄞就推掉所有的应酬，整日整夜守在她身边。她底子不好，长大之后又常年操劳，她的身子已经有些亏空了。

    阿穆看着心疼，可是也没有办法。李承鄞同样是个中年人了，这么多年的征战，再加上他从十几岁就开始终身服药，李承鄞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他已经两鬓斑白了。

    十六娘有段时间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父皇那么能征善战的人，会因为身体不适而离开朝堂，铃铛摸了摸孙女的头，跟十六娘解释。

    因为战争，并不是坐在中军帐中喝茶等捷报就够了。作为一军主帅，李承鄞要不停收集信息，排除掉迷惑信息、整理有用信息，在各种各样的信息中心综合判断局势，然后决策。战场瞬息万变，刚做好的决策很可能会立刻失效，这样繁杂的判断、决策过程就要再来一遍。

    试想，李承鄞自幼娇生惯养，说实话，他当年没有水土不服死在西境都是个奇迹。这么多年，他只能睡硬板床，一觉下来腰酸背痛；在战场上也不可能交战时，打到一半，他跟对面说一声让他先去吃个宫宴回来，都是饭菜一拌往肚子里塞，能塞多快塞多快；偶尔遇到千里追击，甚至有可能一天一夜都不吃东西。

    她摸着孙女嘉佑郡主的头，叹了口气：“皇爷爷打仗很辛苦，所以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阿圆记住了。”

    这是阿穆的长女，长相只能说完全被铃铛截胡了。

    她和铃铛一样，圆乎乎的小圆脸，圆乎乎的小翘鼻头，还有圆乎乎的下垂眼，怎么看怎么圆，李承鄞直接拍了板，乳名就叫阿圆。封号则是铃铛给的，因为这孩子是她将十六娘接进宫，在嘉猷殿出生的，她当时就想给孩子取封号叫嘉猷郡主，但后来想了想，嘉猷指治国良策，怕孩子担不起容易夭折，最后才改做嘉佑的。

    铃铛的病情稍微恢复一点之后，她也半是卸去了副国君一职，把心思放在养好身体上。阿圆就是在这时被送到了她身边。这是阿穆夫妻一致决定的主意，没有女儿一直是铃铛的心病，如今她退下来了，阿穆也成家立业，他们担心她一个人孤单。

    阿圆是个乖孩子——至少不像阿穆那样，撒手没，片刻之后就能从各种各样的泥坑里揪出来，然后和李承鄞玩打仗游戏，跃跃欲试想给李承鄞一个耳刮子，甚至好几次和李承鄞抢东西，把他爹的脸都打肿了。

    铃铛半退这几年，阿穆开始协助李承鄞监国。

    但是比起他们夫妻，阿穆的性格到底是温吞了不少。李承鄞一直担心他过世之后，阿穆会压不住这些老臣。他毕竟也上了年纪，开始琢磨要不要禅位，他再替阿穆保驾护航几年了。

    这个想法和铃铛不谋而合，她一直担心以李承鄞的精神状态，会在她走后，因为没人压制得了李承鄞，导致他发疯之后惹出大乱子。

    毕竟现在的疆域是他打下来的，他积威已久，如果不是身为皇帝，多少能混个战神的称呼，而且回想他少年时代的发病经历，只是从情绪越来越冷漠开始，到越来越好斗嗜杀，这些对于一个“战神”来说都不是缺点。

    他的经验能让他迅速判断出哪些方案最可行，他的威望能让这些方案彻底执行下去，等到恶果显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有能力制止他发疯了。

    他会拉上整个豊朝陪葬。

    这是公心，其实，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自从他们初遇到现在，他们一直生活在阴谋中，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轻松生活。

    她想出去走走了。

    钦和二十三年，李承鄞将朝政交给阿穆，夫妻俩带着小阿圆，从上京到东都赏花，去齐鲁登山，下江南听雨，一晃就是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两人回京了一趟，正式退位，再次离京而去。

    人老了，还是愿意过些悠闲安稳的时光。

    她和李承鄞牵着阿圆的手，在画舫听曲儿，在西湖折柳儿，在海边喂海鸥。铃铛其实一直有些微微的跛足，只是作为太子妃和皇后，平时并不需要快步疾奔，如今日子悠闲下来，她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漫步于大街小巷。

    至于阿圆？她像一只快乐的小猫咪，带着侍卫奶妈到处跑。

    李承鄞把她抱到膝盖上，笑吟吟地教她，吹的风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吃的是“鲜鲫食丝脍，香芹碧涧羹”，这些鸟儿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她现在或许还认不得什么是诗词曲赋，但等到她长大之后，她会回想起对应的场景，诗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文字，那是和祖父母一起经历过的悠闲时光。

    承平六年，他们结束了游历，回到上京城。

    阿圆十五岁啦，开始凤台选婿啦！

    嫁了人的阿圆，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家伙也早早和人定了亲，就等长大之后，两家完婚了。

    铃铛有时候会望着自己的重孙感慨。她十四岁许给李承鄞，从皇室的重孙媳妇做起，七年太子妃，二十五年皇后，十七年太后，如今也终于成了别人的祖母，别人的太奶奶。

    彼时李承鄞也已经病得不能写字，却勉力冲她笑，说他们还要活得再久一点，还要看到玄孙出世。

    可惜，他们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铃铛是在睡梦中离世的，临走之前无病无灾，只是像往常一样，跟李承鄞道了晚安，提了第二日想吃的一日三餐，然后就陷入沉睡，再也没有醒来。

    她离世之后，李承鄞一直守在她身边，阿穆来劝过，阿圆也来劝过。李承鄞不说话，只是摩挲着那个带了四十多年的银手环。

    良久，他说，他要用膳。

    他没有食不下咽，反而平静地吃完了碗中的每一粒米。

    这些菜色，都是昨晚他们商议好的，两个人都想吃的东西。

    用完晚膳，他独自坐了很久，给他和铃铛都换好衣服，又将那个手镯带回铃铛手腕，然后面含微笑的，睡了过去。

    太上皇和太后薨逝了。

    彼时的阿穆已经年过四十，他也怔了很久，不知是该哭泣，还是为父母松了口气。

    或许，比起徒留一人在世上饱受折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古代番外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