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证据送到,一切都按照设想中的情形发展。

    又熬了好几天,李承鄞终于清醒了。

    铃铛拒绝了他胡闹的要求,满脸严肃地告诉他,自己中了慢性毒药,正在让裴照去查,如今还没查出个所以然。

    李承鄞变了脸色,立刻来扣她的脉。

    “什么毒?”李承鄞问。

    铃铛低声说:“太医说,是夹竹桃粉末,藏在胭脂里,但是谁给我下毒,还没有头绪。”

    李承鄞沉吟片刻,道:“最大的可能,就是赵瑟瑟。”

    他犹豫了片刻,补充说:“如果没有你一定要送绪娘出宫,绪娘已经被赵瑟瑟毒死了。她在绪娘吃的药中下了药,药性相恶以致于微毒,天长日久,就会杀了她。”

    铃铛立刻变了脸色。

    李承鄞以为她是害怕,宽慰她说:“别怕,你吃的药里面没有脏东西,我一直派人盯着,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在你药中下手的机会。”

    铃铛不是在担心这个。

    她只是在想,原来她没资格说李承鄞满腹阴谋。

    谁都有资格说,就她自己没有。若不是在阴谋中长大,李承鄞不会有那么强的防范意识,很可能……她已经死了。

    铃铛鼻子酸酸的,扑到了他怀里。

    可以了,不用对李承鄞敌意那么大了。

    铃铛想,等高家和皇帝都结束了,就给李承鄞生阿穆吧。

    生孩子养孩子,该准备什么呢?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说:“要是担心养不好孩子,那就先养一只猫吧。”

    猫就像小孩子,活泼,顽皮,有点小聪明却又听不懂人话,只有生存的本能。要是连一只猫都应付不来,那就还是先停停,过段时间再说养孩子。

    铃铛不住点着头,当晚就抱回一只小白猫,不知道哪个国家进贡来的,蓝眼睛白毛粉色鼻子。铃铛给它起名叫小白,还在脖子上给它拴了个小银牌。

    她正和永娘商量怎么做猫窝,李承鄞忽然阴沉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来。他用力推开门,门重重撞在门框上,一进承恩殿,先发脾气:“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永娘不敢怠慢,赶紧带着宫人们跑了出去,还细心掩上房门。

    铃铛就问:“怎——”

    第二个字还没说出来,她先被李承鄞用力搂在了怀里。李承鄞力气很大,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他把脸埋在铃铛颈肩,鼻息扑在铃铛身上,一滴温热的东西滴了下来,但也只有一滴。

    这么大反应,她猜,应当是查到皇帝下毒的真相了。

    李承鄞松开她,用手捧着她的脸,指腹细细在她脸上摩挲。铃铛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他转身离开了承恩殿。

    已是暮春三月,可他还是冷。

    人不冷,心寒。

    中原宗室迎娶外族女子是耻辱,若真想和亲,许个后宫低位妃嫔也就罢了,给出太子妃的位置,真当公主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东西吗,不过就是送来哄夫国开心,好为母国讨利益的玩物,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母国强大也就罢了,若是西洲,只怕和亲公主骂太子一句,西洲王得亲自进京,负荆请罪,一步一跪三叩首,从朱雀城门磕长头到承仪殿上,并且打死不懂事的祸水公主,来祈求中原不要随意发兵灭国。

    像铃铛这样,喝酒玩闹逛窑子,只要一件事被人发现,立刻打死,若是皇帝乐意,首级定然会被当做祭品,出兵灭了其母国。

    但她不仅变成了太子妃,还被宫里长辈“宠爱”有加,好吃好喝伺候着,小心翼翼哄着劝着,原来这一切都是以她随时会被杀掉为代价换来的。

    原来皇帝是这个意思,西域一个小国,蛮横无理的公主都会被礼遇,足以可见皇帝想要和平的心意。皇帝对这个无礼的女子越好,演出来的戏就越真诚。

    只要时间一到,这个玩意就可以被杀掉了。他的儿子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别的女人,经过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边境会太过于难以控制。

    或许唯一受伤的就是太子本人。毕竟和亲公主本来就是个玩意,送来要么被供着,要么被杀掉,用来当祭品。这个人是死是活,根本就不用考虑。唯一值得考虑的就是太子的心意。虽然这样做会伤了太子的心,但是皇位本就是冰冷彻骨的,如果坐上去的人不比它更冰冷,又怎么能坐得稳呢?

    可李承鄞实在是太冷了。他不止一次的想去拥抱自己的父亲,想从父亲身上获得温暖。可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父亲才是最大的危险。

    人的心是会冷的,这样做他真的就不怕自己众叛亲离吗?

    李承鄞冷得发抖。

    铃铛说的对,这样做他们会把身边所有忠于他们的,尊敬他们的,爱着他们的人全部推开。长此以往,朝廷上必然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局面。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许下利益,面对过往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以及未来肉眼可见的利用和背叛,做臣做儿子的人,真的不会心生恐惧,真的不会离他而去吗?

    怪不得铃铛说,他身上有一股亡国之君的霉气。把所有可用的人全部推开,只剩下皇帝自己苦苦支撑,那么这个国家怎么还会长久呢?

    李承鄞想做个明君,想做个慈父。他不想让自己将来的臣子和儿子,用自己现在看父皇的眼神看自己。

    他没有再落泪,他二十岁了,不再是满脑子痴心妄想的小孩子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高氏倒台,重新清算当年顾家的惨案。当年参与过这件事的人全部伏法。赵家作为当年的帮凶,满门抄斩,十二岁以下男丁全数流放,女子充为官妓,赵瑟瑟褫夺封号,逐出东宫,囚禁在一处别院内。皇帝亲手毒死了陈征这个当年的知情人,李承鄞又反手把这个消息送给宫中怀了身孕的明月。得知消息,当晚明月以死明志,将皇帝吓的中了风,从此瘫痪,不能言语。

    只可惜,高显却逃了出去,掉头直奔西洲,没有当场擒获。

    皇帝风瘫的当天,李承鄞来看望自己的父亲。

    他坐在皇帝身边,同父亲说话。

    “从小您就是我仰望的父亲,可是您从来没有给过我父亲的父爱,总是对我冷冷淡淡的。”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您是忌惮高家的势力,怕皇后抚养的孩子成为皇子之中的翘楚。您在对付这个对付那个的时候,您开始忘了,我是您的孩子!”

    听到这里,皇帝嘴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不甚清晰的“儿子”。

    “您现在就躺在我的面前,这么脆弱,这么无助,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可是我突然觉得,现在的你,才更像一位父亲。”

    “您叱咤风云了一辈子,只怕自己也没有想到,最终打败您的,不是您终日忌惮的能人,而是一个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子,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父亲,您最终还是没能过情这一关。”

    “可现在的您,所有爱您的,您爱的,都不在了。”

    “我明白,您为了坐稳皇位,难免心硬血冷。我以前变成那个样子,正是向您学的。”

    “可是我终究不是您,我不会再让自己变成您。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任您摆布的小孩子了。您放心,我会努力离开您所带来的阴影,努力去做一个,像太宗皇帝那样的好皇帝。父亲,您该休息了。”

    他把皇帝的手放在被褥下面,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承恩殿。

    可是殿门不开,铃铛看到他,一声不吭地起身就走。

    李承鄞知道,她这是在怨自己杀了明月。

    李承鄞走后,铃铛进了趟宫,去探望皇帝。

    她站在皇帝身边,皇帝看着她,眼神里倒是有不少嫌恶和轻慢。

    好一会,铃铛才轻轻地开口:“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惯例来落井下石一下,其实我也没什么话想跟你说。”

    顿了顿,她才说:“你以为自己苦心孤诣,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李家的江山,为了皇朝帝业永祚,或者是为了什么别的冠名堂皇的理由,所以你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唔,你知道其实在我眼里是怎么看你的吗?”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李承鄞是你为了牵制顾家,才让顾淑妃怀上的;母后曾经有过孩子,可是被你弄没了;比如算算时间,其实高贵妃刚出月子就又怀上了,幸好高家倒台得早,不然生下来,就是第二个李承鄞……你这次会给这孩子起什么冠名堂皇的名字呢?”

    皇帝瞪大了眼睛。

    “我还知道,你给我下毒,是不是觉得西境安稳了,所以我死了更好,不会玷污你们家的血统,对吧?”铃铛慢条斯理地说着,轻轻地笑了笑,“我是怎么知道的?李承鄞告诉我的?”

    她摇着头,说:“当然不可能是,这些事情,都是我曾经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然后告诉李承鄞的。我真的讨厌他满肚子阴谋的样子,所以也是真的讨厌把他教成这样的你。”

    “不过,倒是感谢你对我下毒了。”铃铛剃着手指甲说,“感谢你让李承鄞体会到了被人背后捅刀的透心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过,他也讨厌这样活着,所以打算换一种方式去活。要是没你这个毒,想让他做出一些改变,那可比强按牛头喝水都难得多呢。”

    “没想到吧,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装傻。”

    “不过有时候,太敏锐也不好啊……”铃铛抬起头,慢慢地叹了口气。

    “就像现在,我一直都没敢告诉李承鄞,他的名字三个字,第一个是姓氏,第二个是字辈,第三个是对国家有人才的期许,在你这个做父亲的眼里,你的儿子们都是人形的玉玺,你对他的爱,其实……说聊胜于无都嫌多吧?”

    “再比如,在你眼里你是皇帝,是君主,是天之子,是九五之尊,但是在我们看客眼里,你们父子也都是鸣玉坊的小倌,有时候什么还不如人家鸣玉坊的姑娘。至少人家承认自己做的活不干净,你们俩,四处侍奉不同家族不同势力,还要立自己清清白白的牌坊,还真是又那啥又那啥啥的那啥。李承鄞不让我说脏话,所以你自己填一下字。”

    皇帝目眦尽裂,差点被她这一番落井下石气得厥过去。

    “走了。”铃铛剃完了指甲,拍拍裙子,站了起来,“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落井下石呢,是因为李承鄞杀明月的手段,实在是下作,所以我来骂你出出气。”

    “毕竟李承鄞今年二十岁了,朝臣这几天商量着给他加元服,他又想改,所以我不好当面骂他,就只能来骂你了。”

    铃铛凑了过去,笑着说:“以后他要是再不做人,我还会来骂你的,看,这就是跟你学出来的好儿子。”

    说罢,她提起裙子,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李承鄞却看着边境八百里加急的塘报,皱起眉头。

    西洲,出兵西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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