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汤

    大理寺天牢素来昏暗阴冷,由于此处只用来关押皇族,比起别的牢房内更多了几份冷清。此时,这里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火把在“哔哔啵啵”燃烧着。

    李承鄞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进食了。自从得知铃铛的死讯,他的身体就开始排斥食物。但皇帝不允许他这样死,命人强行给他灌食水下去,因此他才得以熬到今日。

    饮食不规律的代价,就是他身上一阵阵的发寒。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哒、哒、哒。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承鄞眼睛都没睁一下,只是把头扭向墙壁。

    又到了狱卒每日巡视的时间了吗?

    可是除去脚步声,他还听到了“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响。

    李承鄞下意识向身后一摸,却扑了个空。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小脑袋从栅栏外探出头,整个人愣了好一会,然后低头笑了。

    大限已至,铃铛来接他走了。

    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直直走向栅栏,然后——

    一头撞了上去。

    李承鄞头上当场多了一块淤青。

    栅栏外的铃铛却“噗嗤”一声,促狭地笑了起来:“完了完了,有些人睡懵了,您看路啊哈哈哈大笨蛋。”

    活……的?

    是活的!

    李承鄞激动起来,他没去管自己头上的伤口,指尖颤抖着,伸出右手,想去摸摸铃铛的脸颊。铃铛飞快地冲他眨了下右眼,然后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很烫,铃铛在发烧。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他能感觉到铃铛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然后,他听到了铃铛的声音:“别哭别哭,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她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把小脑袋凑向栅栏的间隙。可是还没钻进来,她就忽然一声惊呼:“哎呀!我卡住了!怎么办怎么办动不了出不来要被发现了呜呜呜……”

    她的演技太劣质,那毫无诚意的假哭让李承鄞眼泪直接憋了回去,滑稽的表情逗得李承鄞不禁莞尔。铃铛摇头晃脑着,拍手笑道:“笑了笑了,好啦,我活着是好事,先不要哭啦。”

    说完这些话,她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连忙用手抓住栅栏,扶着胸口费力呼吸。

    李承鄞这才有心情去看她现在的样子。几天不见,铃铛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下巴尖细,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血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紫色。她甚至没力气一直站着,只能席地而坐。李承鄞毫不怀疑,若是风大一点,她能被直接吹走。

    这次下毒,铃铛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他的心钝钝的疼,铃铛却揭开食盒,变戏法地取出一个又一个封好的瓦罐:“听裴照说你在绝食,所以我带了点吃的——这是瓦罐煨狗肉,这是小米粥,这是雪梨等会吃完解腻,要是口渴我还准备了热牛奶。快,快趁热吃,顾剑好不容易才把守卫打晕,一会要被发现了!”

    李承鄞面部抽搐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被铃铛掐了一下:“麻利溜的给我吃!你要是饿死了,我上哪再找一个李承鄞去?你先吃着,我给你讲一下我们的对策。”

    那一罐狗肉色泽红郁,酱香四溢,口味醇厚,酥烂可口,酱红的肉块下点缀着碧绿的小青菜和白嫩的葱花,一拍掉泥封,端的是肉香扑鼻。

    沉睡了数天的饥饿感袭来,这香味勾得他食指大动。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狗肉,送进嘴里。

    那狗肉煨得软烂,一口咬下去,酱汁爆开在嘴里,上面的肥肉通红油亮,筷子一戳就透,还颤巍巍地打着漾儿。他把肉咽下去,暖意顺着食管滑进胃袋,熨平了他这几天所有的悔意和心惊胆战,再溢出腹部,流出全身。

    这看着不起眼的小东西,和他家铃铛一样,都是热烘烘、软乎乎的,他心里那点疙瘩,不知怎么的,就理顺了。

    李承鄞又夹起一块,看到铃铛的眼神。铃铛的眼睛亮得很,眼神就没离开过酱狗肉,李承鄞举筷,她眼神跟着向上飘,李承鄞甚至听得到她吞口水的声音。

    啊,好香。

    炖狗肉真的好香。

    铃铛努力克制住自己,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一时之间,只余铃铛虚弱的讲解声和李承鄞的吞咽声。

    李承鄞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狗肉。时间紧迫,他不能让铃铛的心意白费。

    一碗热粥下肚,李承鄞长舒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铃铛也讲完了大致的谋略,蹙眉道:“关键这些事,都只是推测,我手里没有证据——若是有人证物证其一,那么事情就胜券在握许多了。”

    李承鄞拿筷子拨弄着最后几块狗肉,晃了晃头,露出冰冷的笑容:“父皇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铃铛的表情忽然凝固,“他知道杀你大哥的人是……?”

    “我问过父皇,问父皇有没有想过,如果二哥没有受伤,这件事的最终受益者究竟是谁。”李承鄞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可是父皇……父皇没有说话——父皇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

    铃铛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长子的死,皇帝知道,而且默许了。

    不对,不对劲。

    从皇帝、高家、李承鄞等人的反应来看,似乎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然后呢?

    李酽代表二皇子一派对李承鄞发难了,而高家作为五皇子一派,派人去了西境。

    铃铛喃喃地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们忽视掉了。”

    李承鄞沉默了一霎,知道她嘴馋,喜欢吃着东西想对策,于是挑起一块狗肉,送到她嘴边。铃铛也不抬眼,直接张嘴一接,口中嚼着狗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狗肉这东西,舒筋活血,她是不能吃的。但是都送到她嘴边了,也就一块,这次不吃下次真就没机会可吃了。

    李承鄞皱眉思索,道:“我二哥此人,做事滴水不漏,他若是真的要把案子做成铁案,那么关键人证,一定会是他的人。”

    铃铛猛地抬头,擦掉嘴角一点肉汁,露出笑容:“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虽然你们兄弟确实是被丹蚩人袭杀,但是在这之前,已经经历过连番苦战。当时的敌人,就是高相和二皇子的人。那么为了发动和丹蚩的战争,皇帝采信了名为‘巴图尔’的丹蚩人的口供,可是那些丹蚩人连你们的军队都不认得,大概只是一小支残兵游勇。”

    “所以,为了确保巴图尔的口供真实可用,最好的办法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换成自己人!”

    “大理寺一定存有巴图尔的画像。”李承鄞说,“这么大的案子,卷宗中一定会有画像留存,这是惯例。”

    “然后,高家派人去了西境,可是丹蚩已经灭亡了,想找到认识巴图尔的活人只怕不易。”铃铛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高家一定存有巴图尔本人的画像!”

    说到这里,铃铛猛地抬头,望向李承鄞:“高价有没有来找过你!”

    她的眼神太锐利,刺得李承鄞心里发凉。

    李承鄞沉默了几息,声音低沉下去:“没有。”

    他已经明白自己什么处境了。

    高家在端着架子,等李承鄞去求他们呢。

    他们手里握有能给李承鄞昭雪的证据,却迟迟不发,无非就是想让李承鄞承他们这个人情,将来能够更好地控制他。

    李承鄞缓缓呼了口气。

    这次无妄之灾,当真让他看透了世态炎凉。

    他以为高家也会支持他,原来高家的支持满是鲜血和算计。他记起大哥曾经对他的告诫:“今日有人保护你,明日便有人害你。而这些人都将会是一种人,为权力追逐,为权力疯狂的人。”

    因为权力而聚在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李承鄞垂下眼睛,看了一眼铃铛。

    地牢阴寒,铃铛又在丹蚩受过冻,呆久了明显就有些受不住。刚来的时候她还能坐着跟李承鄞说话,现在都要一只手抓住栏杆,把头贴在胳膊上才能坐稳了。

    李承鄞的鼻子有些发酸。

    铃铛跟着他,好处没落下多少,倒是落得一身伤。在丹蚩无数遍的虐打、挨饿,甚至指甲都活活剥落下来,又被伊莫延一箭穿透,生死不明地躺了那么久,现在又被他的二哥下毒,以至于咳血不止……

    铃铛的脸色越发紫绀,她一只手抚着胸口,“卡、卡”地咳血,明显一副缓不过来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看,我还是有点用的吧?要是早点告诉我,说不定,咱们就不会受这茬罪了。”

    李承鄞越发愧疚,伸出手托着她的头,好叫她省些力气。

    铃铛是病人,她的肺受了重伤,因此老是缓不过气,又爱睡,究其根本还是身子骨太弱,没力气去一直保持清醒,只能增加睡眠时间来抵抗虚弱。

    夜已经太深太深了,该让铃铛离开,去好好休息了。

    “嗯,我知道了。”李承鄞鼻音越来越重,“你该回去休息了。”

    铃铛知道自己的身体,因此也不逞强,她另一只手探过来,抓住李承鄞冰凉的手指,努力仰起头,冲他飞快地眨了一下右眼,说:“嘿,你这东宫啊,池子不大,全是王八。你好好吃饭,等我啊,捉两只回来给你炖汤!”

    李承鄞的眼泪和笑意同时涌了出来,他没忍住,笑出了一个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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