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度岁回南城是在一个难得的下雪天。
气温零下,她从暖气房里出来,穿得极少。
薄薄的黑色羊毛大衣,并不抗风。
松散挽起的头发被风吹落几根发丝落在耳边。
打火机发出铿的清脆声响,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拢住火。
她低头凑近,点燃了一根万宝路香烟。
阳台的栏杆上积了些许细雪,清晨雾气弥漫。
远远地看过去,南城像一张冷色调的胶片照。
水蜜桃味的青白烟雾散尽时,脑海里莫名回想起她离开洛杉矶飞往伦敦的那个清晨——
房间里安静熟睡的人和突兀刺耳的行李滚轮声。
身后传来门锁打开的轻响,顾疏推开门边走边说:“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机场接你。”
孟度岁倚着阳台栏杆,侧身笑说:“落地时间太早了,那个时候你还在睡觉。”
“你总得知会我一声,”顾疏佯装失落,“我去不了,可以叫司机去。”
“扰人清梦可不行,再说我这不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孟度岁把烟盒递给顾疏:“要么?”
顾疏嘴上说着戒了,可还是取出一根点燃:“你跟孟怀山那边打招呼了吗?”
“就是他叫我回来的。”
自从孟度岁的母亲蒋梵音去世后,孟怀山便带着他的真爱和小女儿大摇大摆的住进了孟家老宅。
那个时候蒋家已是强弩之末,就是想管也是分身乏术。
而孟度岁则是被孟怀山送去了英国的私立寄宿制中学,眼不见心不烦。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没事别回国,所幸她爹还稍微有点良心,在经济方面并未苛刻她。
她和顾疏便是在那时认识的。
那会儿孟度岁不过十三岁,独自一人飘洋过海,难免觉得孤独。
顾疏作为班里唯一的亚裔,在英国的那几年,两人相依为命。
以至于她中途突然转去美国念书,顾疏也一直在伦敦洛杉矶两地跑,可以说是半个月就得见一次。
“这么突然,”顾疏挑眉,“不会是让你回国相亲的吧。”
孟度岁回:“猜对了,他让我想跟谢二结婚。”
“谢望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能瞧的上他?”
“瞧不上也得瞧上,就算没有谢家,也会有什么王家李家,”孟度岁沉默一瞬后开口,“孟怀山有意向房地产行业发展,谢望是最好的人选。”
“听说你在美国的男朋友和燕京那位沈家继承人同名。”
顾疏点到为止。
“是他。”
“那不比谢家好用多了。”
“逢场作戏的关系能有什么用处,”孟度岁垂眸,压下眼底的情绪,滚烫的烟灰落在手背上,她顿了顿,“退一万步讲,就算有点什么,以南城和燕京的距离也是天高皇帝远。”
“我还是觉得稀奇,按照你的性格就算不闹上一闹,也不会乖乖同意.......”
“孟怀山拿结夏威胁我,”孟度岁打断道,“你也知道我妈去世后,公司什么的都交给孟怀山来管了,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但结夏不行。”
结夏是她母亲一手创立的国货服装公司,耗费了大量心血。
孟度岁的童年有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
结夏于她,于她的母亲,都有不一样的意义。
顾疏看向她,叹了口气:“到时候需要法律方面的帮助就找我。”
“好的,顾大律师,”孟度岁笑了声,“我得回老宅一趟,不然待会儿孟怀山就会打电话问我去哪鬼混了。”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孟度岁看了眼来电人,匆匆和顾疏道别,叫了辆车去往市中心。
隔着车窗,她远远就瞧见了那栋藏在梧桐树后的三层洋楼,右侧阁楼的外墙长满了爬山虎,哥特式的尖顶建筑,青砖红瓦,黄绿琉璃。
下了车,一进花园便能看见草坪上矗立着的雪松和龙柏。
彩色花砖铺成的走道尽头缓缓迎来一人,中等个头,脸颊微丰。
她带着笑走近,声音哽咽:“我们岁岁都长成大孩子了。”
“张妈,”孟度岁上前握住她的手,“这十几年他们可有为难你?”
“你出国没多久他们就去西郊住了,平时很少来这儿,”老妇人收了笑,“只是今天除了先生,小小姐和太太都在。”
“我知道了。”
张妈跟在孟度岁身后进屋,熟练地接过她脱下的大衣外套,随即退回走廊里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
孟度岁一进客厅便看见了靠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的孟乔。
孟乔见她来,虚弱地牵起嘴角:“姐姐。”
孟度岁没应声,而是直直走向孟怀山:“叫我来老宅有什么事?”
江蔓呷了口茶,阴阳怪气地开口:“妹妹欸,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叫姐姐…”
空气静滞一霎。
孟怀山眉头紧蹙,声音极冷:“今晚的安和俱乐部的酒会你也去。”
孟度岁:“理由。”
“和谢望见一面。”孟怀山耐心尽失,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不耐。
孟度岁长得和他早亡的妻子极像。
冷白的肤色,漆黑冷淡的眼眸,明艳的皮相紧紧包裹着精细的骨骼。
——没有人气的漂亮,浑然天成的漠然。
面无表情时,仿佛能够看穿人藏在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而孟怀山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脸,他的眼神愈发厌恶:“别忘了你为什么回国。”
孟度岁挑眉:“你倒是提醒了我,孟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签署转让协议 。还有我们之间的交易是不是需要个合同,免得到时候发生意外不是?”
孟怀山不愿再与她周旋撂下一句具体的事项联系王秘书后,径直走向了书房。
江蔓见孟怀山离开,还想再呛孟度岁几句。余光又瞥了眼沙发上的孟乔,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出门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孟度岁和孟乔两个人。
孟乔望向她,语气愧疚:“姐姐,对不起。”
“孟乔,我不是你的姐姐,”孟度岁神色坦然,“你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最开始定下和谢望结婚的人是我,”孟乔咳嗽几声,眼皮泛红,“姆妈说我身体不好,不知道怎么...”
孟度岁语气平静:“不知道怎么变成我了是吗?”
“你到家时我刚和他们吵过一架,我不想你和谢望结婚。”
“这是我和孟怀山的事情,”孟度岁语调轻缓,全然听不出被迫联姻的焦急,“况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自愿的呢?”
孟乔无措地转移话题:“你要去休息吗,姐... 度岁。”
“走吧。”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她便觉得眼皮愈发沉重。
伦敦和南城六个小时的时差,此刻她只觉得困意袭满全身,回到客房倒头就睡。
·
晚上七点,南城又飘起了细雪。
风雪弥漫的夜里,孟度岁穿得单薄。
盖茨比风的高定礼服外只搭了件白色的披肩。
想来孟怀山极度厌恶与她同行。
下午她刚睡醒那会儿孟怀山让张妈给她递了句话说是让她独自前往。
于是孟度岁随手招了辆出租车过去。
安和俱乐部是国内顶级的会员制俱乐部,靠近旧使馆区。
隔壁就是历史悠久的安和大酒店,据说其背靠的是远在燕京,位于权贵顶端的沈家。
见惯了豪车来来往往,门口的礼宾第一次见有人穿着礼服坐出租车过来,有些惊讶。
在看见孟度岁的长相后,下意识把她当作了来想来安和碰运气找金龟婿的女孩,却还是礼貌地开口询问:“不好意思小姐,请问你是否走错路?”
孟度岁从提包里拿出会籍卡递过去:“没有,我来参加今晚的酒会。”
除了孟怀山,蒋梵音也曾是俱乐部里的一员。
她去世后,终身会员的身份便自动转入了孟南枝名下。
礼宾拉开门,轻声致歉。
门后传来乐队演奏的声音,华丽辉煌的走廊两边挂着中外名家的画作,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摆件随处可见。
手机震动,孟度岁低头看了眼。
是孟怀山发来的消息。
【去三楼的书房。】
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知道了。
孟度岁拿着杯香槟准备从红木旋转楼梯上去,身后传来他人交谈的声音。
一人道:“听说了么,沈家那位也来了。”
她的脚步兀地顿住。
另一人回:“沈聿白?今晚这么普通的酒会,他怎么会来?”
“听说是为了和前任复合,从加州追来了南城...”
孟度岁胸口一跳,下意识回头。
视线不自觉扫过来来往往的人。
落地窗外依旧霜雪满天,那群人已然走远。
她转身,脚步更快地往会议室去了。
三楼没什么人上来,铺着厚重地毯的漫长走廊连脚步声都被隐去。
书房位于走廊深处。
孟度岁敲了敲门:“谢先生。”
见没人回应,孟度岁抬手,推门进去。
嵌在墙上的鎏金壁灯,只开了书架尽头的那一盏。
孟度岁顺着光线看去才发现那处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人。
那人侧对着她,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英文原著,身穿浅灰毛衣,黑色戗驳领长大衣和西裤,高挺的鼻梁上驾着一副半框眼镜。
骨相清绝的侧脸影影绰绰。
空气仿若静止。
她几乎出于本能地问出口:“怎么不多开点灯。”
话音落下,男人很轻地笑了声,抬眼看她。
明晃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
“孟度岁,离开加州198天,就不记得我了吗?”
他音色很淡,冷冷清清的嗓音,偏生尾调轻微上扬,质问也让人听出些暧昧调情的意味。
孟度岁一时间有些后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只能呆立在原地。
沈聿白合上书页,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
两个人的距离被无限地拉近。
她闻到他身上凛冽苦涩的香气—
—隔着一整片处于寒冬的松树林。
他语气平静地说:“岁岁,你倒是心狠,一声招呼都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