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巡视在伊典公司可算是个大事，公司大Boss唐总作风老派，性格强势，特别注重仪式感，每逢重要节日都要带着一帮人到各部门巡视一圈，美其名曰慰问员工。

    各部门领导为博得老板大Boss欢心，花招频出，力争在Boss心中博得头筹。质检部前任领导是纯技术出身，向来不擅长此道，每逢巡视都被别的部门血虐。

    新上任的陈宁风格全然不同，一大早便在部门群里发布通知，给大家布置了迎接工作。

    刚被提拔的副主管显然是陈宁的心腹，风风火火地张罗着大家行动起来，收拾东西，装装点点，好不热闹。

    沐舒没有被安排工作，她独自一人坐在工位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突然，副主管走到沐舒旁边，脸上挂着虚浮的假笑：“舒姐，下午唐总来的时候，我陪着您站在队尾后面，让大家站在前头，多一些表现的机会，您看行么？”

    沐舒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意味不明。

    还要专门派个人盯着她？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却不动声色，假意试探：“是陈总的意思？”

    副主管脸色稍僵，然后娇笑一声：“陈总可没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能在唐总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最重要，您说是不是？”

    沐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副主管见沐舒应下，显然松了一口气，又去张罗着其他人排练口号。

    沐舒看着她的举动，心里闪过几分疑虑，事情恐怕没她想的那般容易。

    -

    下午三点，陈宁领着部门全员一早就聚集在过道上，等着Boss们到来。沐舒双手抱胸坠在队伍末尾，和一众笑脸洋溢的同事相比面色格外寡淡，心里显然藏着事。

    副主管悄悄打量她的神色，心里暗犯嘀咕。

    没一会，电梯门开。

    矮胖的唐总率先走出电梯，大家忙鼓掌欢呼：“领导好！欢迎领导视察！”

    原本面容严肃的唐总，在看得这阵势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颇有派头地朝着大家点点头，嘴里说着：“不用这么客气，我就是带程总来看看大家。”

    显然没人会把这话当真。

    陈宁一早就迎了上去，一番吹捧表达心意，听得唐总更是满意，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身形颀长纤瘦的男人站在唐总身后，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极其有耐心地听着陈宁和唐总的交谈，不时点点头。一身宝蓝色西装衬得他高大挺拔，引得好些同事的目光都往他身上聚集。

    唐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侧过身，看了一眼比他高了一个半头的程肃之，轻咳两声：“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就是新来的程副总，今天也是带程副总认识一下大家。程副总毕业于美国常春藤，年轻有为，大家以后都要积极配合他的工作。”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掌声，然后是整齐划一的“程副总好”。

    沐舒在队尾看得好笑，真不枉费陈总一天的用心“筹备”。

    唐总又道：“肃之，你也和大家说两句吧。”

    “多谢唐总。”程肃之朝唐总点点头，然后简单地发表了几句官方而客套的任职宣言。男声清冽而有力度，明明极为官方的说辞在他说来却多了几分真诚和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沐舒有些轻微近视，站在末尾的她看不真切程肃之的样子，倒是因声音多了几分好感。

    待程肃之说完，陈宁便引着唐总一行往部门内走去。唐总像模像样地视察了一圈，时不时点人问话，大家都非常乖顺地应答，陈总在旁边敲敲边鼓，气氛一片和谐。程肃之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地听着他们交流，很少发表看法。

    待走至沐舒工位附近，陈宁使了个眼色，副主管往前一站，恰好挡在沐舒前面。唐总顺势和副主管交流两句后，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一道柔和却又响亮的女声在一行人身后响起——

    “唐总稍等，我有事情需要向您报告。”

    原本喧哗的场面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沐舒挣脱了副主管阻拦的双手，无视掉陈宁似要杀人的目光，拿着一沓报告向前几步，停在了陈总身后。

    唐总和程肃之在听得声音时，一齐转身，但脸上神色各异。唐总双眉紧皱，脸色紧绷，一双利眼向后探寻始作俑者，眼里是明显和不满。

    程肃之脸上神色略有些奇怪，他的视线在沐舒脸上稍作停留，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又很快掩盖下去。

    唐总轻咳两声，陈宁见威吓无果，只能向一旁退后两步，把沐舒整个人让出来。

    唐总上下打量了几眼身材娇小、面容年轻的沐舒，眼里带了些轻蔑，他摆摆手，语气不是很好：“有事先跟你部门总说，他会向我汇报。”

    “这件事很重要，”沐舒并不退缩，她声音又高了两度：“近期的检测结果……”

    陈宁听得这话，再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沐舒，你闹够了么！我知道你对工作变动有不满，但我们可以私下沟通，你非要让大家都难堪么！”

    沐舒显然没料到陈宁睁眼说瞎话的反应，眼睛微微瞪大，喉咙一哽，带了些气急：“你胡说……”

    唐总或是接受了陈宁的说辞，他强势打断：“年轻人呀，把工作做好了才是正事，别天天想些歪门邪道的。”

    说完，他用威慑的目光扫视一圈，见大部分人都乖顺地低下了头，冷哼一声。

    一直少话的程肃之却在这时开口了：“唐总，不如给她个机会，让她把话说完吧。”他的脸上仍带着温润的笑意，慢条斯理，“或许是个急事，正巧给我们赶上了。”

    唐总有些意外，他皱眉瞥了程肃之一眼，有些不满却又不想在第一天就和新上任的副总冲突，有些阴沉地说道：“程副总开口了，那你就说说看，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沐舒显然没料到程肃之竟会帮她说话，她抑制不住地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然后飞快地掐了掐手心，强自镇定，继而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地说完自己这几天的发现，并把整理好的对比结果向唐总递过去。

    围观的同事都瞪大了眼睛，表情惊愕。他们显然没想到沐舒竟然这么大胆，当着Boss们的面就告了陈总和副主管一状，还把私底下的遮羞布给揭了个底朝天！

    副主管和陈宁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沐舒只怕早已千疮百孔。

    唐总却显得意外的平静，他只静静地打量着沐舒，脸上不辨喜怒。他双手合拢，视沐舒递上来的报告于无物。

    倒是程肃之伸手接过，引来唐总意味不明的一眼。

    半晌，唐总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了。我会让你们陈总再好好调查，你等着结果吧。”

    说完，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很大，显然情绪不高。陈宁急忙跟上，不住地说些什么。

    程肃之和大家简单地告别，看了一眼沐舒，也转身离开。

    只留沐舒一人站在原地，她低垂着头，手心不知何时已被指尖刺出一道深痕。

    -

    那日下班前，办公室便急急地给这次意外事件盖棺定论，不给事件再次发酵的空间。

    办公室的公文将黑锅全甩给了副主管一人，却轻飘飘地只罚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但是，质检部因规章制度执行不到位，扣罚全员半个月的工资。全文只字没提沐舒，只特意提及质检部要加强检测样本的回收管理。

    接到公文后，办公室炸开了锅。本是下班的点，却无一人离开。大家三三俩俩地聚集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纷纷，无数含着怒意的目光朝沐舒处聚集。

    沐舒静悄悄地趴在工位上，头埋于双臂间。她疲惫地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却仍能感到那些有如利刃的目光，割得她生疼。

    见沐舒没有反应，议论声又大了一些，似是生怕她听不到。

    “什么人啊这是！自己想作死非要拖着大家一起下水，这回她高兴了吧！”

    “老被人捧着就把自己当回事了呗，真以为自己拧得过大腿，摔不死她！”

    “哼，她倒好，主管的位置坐着，只可怜了我们这些打工仔，什么都没做还要被她害死！给大老板记恨上，年终奖估计都悬！”

    ……

    沐舒强自硬顶着所有异样且不友好的目光上了两天班。她在部门里彻底成了一个边缘人，没有人跟她交流，也没有任何工作需要她完成。

    平日和她交好的个别同事有心想上前安慰两句，却总被其他同事拉住，势必要大家同仇敌忾。

    这日一早，陈宁便在部门群里公布了最新的人事变动：沐舒被调往新成立的奶酪产品线任主管，副主管接替她的全部工作。并且，他还非常贴心地为沐舒单独安排了一间小办公室。

    奶酪产品是伊典公司最近的产品研发新方向，号称和知名非遗奶酪传承人——汪德顺大师合作，共同研发多种口味丰富的奶酪产品。

    听起来是个好事，实际上奶酪产品研发自立项起便没有丝毫进度，甚至一度有传言伊典和汪德顺的合作早就破裂，只是暂时没官宣，等着不了了之。

    产品尚未研发，所谓的奶酪条线质检主管又有什么工作可干？明眼人都能看出，只等伊典宣布放弃奶酪产品，沐舒就该卷铺盖走人了。

    -

    夜深人寂，暖黄小屋内，只听得戚戚沥沥的哭声。

    沐舒无力地趴在矮几上，仍由眼泪浸湿了衣襟，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电脑屏幕上，“辞职申请”四个字格外显眼。她伸手胡乱地擦了一把眼泪，勉强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因为脱水显得尖了一圈，眼珠通红。

    良久，她缓缓抬头，擦干眼泪，再看了一眼编辑好的信件。

    确定发送？

    确定。

    【辞职申请】

    尊敬的领导：

    您好！

    我是伊典酸奶质检团队的主管沐舒。伊典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公司……

    但是，伊典质检部负责人丧失底线、为虎作伥，指使我更改酸奶产品的检测结果，提高合格率，藐视法律法规，辜负消主费者信任，损毁公司百年品牌……

    我认为，奶品安全无小事，每一个有职业道德的质检人都不能认同和接受这种做法。因此，我自愿辞职，也恳请伊典正视问题，坚守质量底线。特别是公司管理者，更应该以身作则，不要助纣为虐。

    ……

    -

    B市中心的某高档公寓内。

    程肃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走进屋内，有些不耐地扯下领带，解开两个扣子，斜躺在沙发上。他闭上眼，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脑海中却丝毫不得停歇。

    新官上任，各方势力争先恐后，宴请一场接着一场。他本就想快速摸清情况，自然来者不拒。只是，再好的体力经过一周的连轴转之后也是筋疲力尽。

    这周见到的人、听到的事在脑中交织繁复，却毫无头绪，似要彻底模糊掉他探查的方向。他敲了敲太阳穴，心中更是烦躁。

    电话响起。程肃之看了一眼熟悉的号码，接起，沙哑中又带着几丝躁意：“爸？”

    听筒处传来一个威严冷厉的声音：“又喝醉了？”

    “没，和几个供应商喝了几杯。您有什么事？”程肃之翘起二郎腿，有些吊儿郎当。

    “一周了，调查得怎么样？”程父道明来意。

    程肃之“啧”了一声，有些来气，咬牙切齿：“都是一群老狐狸，就想把我捧起来蒙住我的眼睛呢。”

    “没一点进展？那还天天醉得不行？”程父暗讽一句。

    “谁说的！”程肃之不服气，“还得是下来看看，第一天证据就自己跳出来了。”

    稍顿，他的语气凉了几分：“连装样子都不好好装，质检部有人当面举报，转手就被他们按下去了。”

    “质检？”程父沉吟半晌，冷笑：“这是想把伊典都毁了呀！你好好查，一定要连根拔起。”

    “知道。”程肃之有些意兴阑珊。

    “有空回来看看，你妈挺想你。”

    “好。”程肃之简短地应诺一声，挂断电话，搓了搓脸。

    这时，“叮咚”一声。他点开应用提醒，是一封新的办公邮件。

    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发邮件？程肃之心中疑惑，他现在就是个光杆司令，手下没兵也没工作。

    他点开邮箱，却在看到发件人时一愣。

    Mushu？

    脑海里很快地跳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沐舒？继而更是奇怪，她怎么会给他发邮件？而且……还是辞职申请？？？

    他匆匆扫了几眼，神色正经起来，蓝黑交织的眼眸里阴晴不定。

    本不应该归他管的事情，但是……程肃之往后一靠，闭上了双眼。

    那天沐舒一开口，他便认出她来了。默默用了三年的催眠铃声，他根本不会认错。只是谁能想到，本以为是个软妹实际上是个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