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兴历元年八月。

    盛夏里烈日高悬着,殿外一声声无休止的单调虫鸣扰得人心生烦乱,正是人人都最觉闷热的时候,乾正殿的宫人们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个个瑟缩地跪伏在地,不敢目视太后怒容。

    “都退下。”

    陆渊话音平静,神色淡淡不见喜怒,目光凝视着那则触怒了太后的奏疏,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紫檀木的雕龙案几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殿内宫人们得令便如蒙大赦,垂首敛目,脚步轻微地鱼贯而出,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了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母子。

    太后皱了皱眉头,打破了殿中的沉默:“先帝崩逝半年有余,当日肃王依旨离京往西南封地赴任,皇帝奉遗诏即位乃名正言顺,又得大学士徐宽坐镇朝堂,一应事宜俱是稳当。”

    她顿了顿,素来慈和待下的人此刻话语中却带上了明显的不满:

    “只这半年多来徐宽自恃身负从龙之功,行事多有傲慢,朝中对其轻狂之态早有议论,如今不但不知收敛,竟还欲插手后宫中事,直言上疏为其嫡女请晋贵妃之位。”

    陆渊默然不语。

    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徐宽此番上疏逾越之意虽昭然若揭,措辞之间却十分谦卑谨慎,叫人挑不出错处。

    他登基不过半年,前朝势力盘根错节,若贸然惩处有功老臣,难免人心浮动。

    只是,若全然遂了徐宽之意,也有损天家威严。陆渊稍加思索,心中已有了决断:

    “母后不必动怒,徐氏是潜邸旧人,性情柔顺,素得朕心,贵妃之位未必当不得。”

    他顿了顿,又状似轻描淡写地提及:“朕登基半年,后宫空虚,前朝早有选秀之说,只是朕政务繁忙,都暂且搁置了,如今看来确是时候,只是要劳烦母后与皇后费心操办。”

    太后微微颔首,心知后宫与前朝一样,一方独大并非平衡安宁之道,既皇帝心中已有成算,她便不欲再插手。

    “哀家年纪大了,不如皇帝思虑周全,皇帝膝下子嗣不丰,宫里也是该进些新颜色了。”

    ------

    入夜,长乐宫中。

    宫里头谁不知道徐妃家世显贵,又正得圣眷。

    长乐宫正殿里头一应布置向来昳丽堂皇,珠帘绣幕皆精巧华美,香炉瑞器间暗香浮动。殿上妃子雪肤腮红,黛眉粉唇,体态丰盈,尽显雍容华贵。

    适才御前总管太监赵合通亲自来传过主子晋升贵妃之旨,连带着长乐宫侍奉的宫人们也满面光泽。

    徐贵妃吩咐下去殿中宫人皆赏三月俸银,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大宫女惜翠随侍在侧。

    惜翠早已按捺不住喜上眉梢,当即福了福身子,讨巧般地又道一次大喜:“恭贺娘娘得封贵妃。”

    徐贵妃眉梢间亦是掩不住的欢喜,只是在自小服侍的心腹面前却也不□□露出心中的几分顾虑:

    “此番父亲执意上书,虽得偿所愿,到底是为人臣子的逾矩了些。皇上又在此时吩咐选秀,本宫心里总有些不安。”

    惜翠见主子忧色,心下却觉得主子多虑,自主子入潜邸为侧妃,便得皇上宠爱,皇后性情寡淡,与皇上之间一贯只是相敬如宾,潜邸旧人中也未有旁人如娘娘这般初封便得了妃位的。

    惜翠虽不敢说出口,心里却觉得称主子一声皇上心尖上的人也使得。

    当下轻声安慰:“娘娘何必多虑,府上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又有娘娘与皇上相伴七年的情谊在。”

    夜色渐深,她为贵妃梳发,将她发间的一支并蒂金莲挂珠钗轻轻卸下,放到贵妃手心。

    两簪并交是为钗,钗子原就有成双成对之意,又兼有花开并蒂的好意头,这支金钗是贵妃刚入府时皇上特意赐下,惜翠心知自家主子心悦皇上,也一向最喜欢这支钗。

    又软语安慰道:

    “选秀不过依旧例而行,新人们如何也越不过娘娘去,奴婢倒觉得此番得封贵妃正是皇上为娘娘做脸呢。”

    徐贵妃闻言,轻柔摩挲着手中金钗,想到往日里皇上在长乐宫中一贯的温柔体贴,面色微红,心下安定了下来。

    ------

    十月初一,秋意渐浓,新选的秀女们也陆续入了宫。

    此次选秀乃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宫中高位空悬,新帝未满而立,膝下又尚无皇子,唯两个年幼的公主,便是往日里再自持骄矜的达官显贵,若家中有适龄娇客尚未婚配,自然难免心思浮动,有一番计较。

    因此此番经过重重筛选最终入宫的十来位秀女,几乎叫人看花了眼去,各个皆是年华正好、品貌出众。

    秀女们按宫规可带着贴身的一二婢女入宫,这些有自幼服侍情谊在的婢女自然最得主子们信重,然而这点人手总不够用的。

    因此也不乏有胆大心细的,自有门路手段调去出挑些的新妃们殿中,若得主子看重,将来自有前程可挣。

    后宫中住着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们,最荣华富贵的地方也最是风云诡谲,若是择一位能得圣眷的主子,扶持着熬过明里暗里的算计,待主子有了登上高位的一天,身边的奴才也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人人都得高看一眼。

    不说旁的,当日太后娘娘初入宫时也不过区区美人之位,现如今,便是宫里的娘娘主子们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见了慈宁宫总管太监李德盛,也得客客气气称一声李公公。

    都道宫里的奴才命最贱,宫女们日子虽苦累,尚能熬着有个年满出宫的想头,太监们却更如没根的浮萍一般受人看不起。

    可人的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逢上选秀这样的大事,少不得奴才们也心思活络起来,连日里打听请托的不在少数,都为自己盘算着去处。

    小安子此时便惴惴地候在宫中顺定门前,等着将新主子纪才人迎回钟毓宫。

    依皇后娘娘懿旨,今日进宫的新主子们午初时前到便可,小安子觑了觑天色尚早,虽腰背仍挺直着不敢偷懒半分,思绪却回到了几日前的中枢殿。

    “纪才人瞧着是个好性儿的,家世虽有不足,样貌却一等一的好,选秀那日我瞧着,行事是个知进退、有成算的。”

    小安子垂着头,只顾闷声下力气给刘公公捶肩按背,刘公公见他不做声,转脸斜觑了他一眼。

    三年前小安子刚净了身进宫,十二三岁的人了看着却只有八九岁大,像条病猫似的不知能不能活,困苦到活不成的人多得很,刘公公也看惯了,当日却动了一点子恻隐之心,将人领回了中枢殿。

    小安子是个贱名,原只指着这小子能活下来,谁知一年年的竟果真康健地长成了,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学待人接物的本事。

    刘公公年纪大了,见他素日里也当真孝顺,便心软拿他当半个干儿子养着。

    “你心气高,有心思跟个主子挣前程,我不拦你,我老了,在中枢殿虽不是个说得上话的,却也有几个得用的人,你只管便宜行事。只消记得做奴才的,忠心和谨慎是第一位。”

    小安子听着这一番情真意切之言,只觉得鼻尖酸了酸,连声应下了。

    回过神,正见得有马车驶近,稳稳停在了顺定门前。

    随行侍女掀开车帘,扶着一位容貌气质皆不凡的少女下了马车。

    小安子抬眼望去,惊鸿一瞥之下已觉得有了十分的惊艳。

    碧玉年华的少女着一身天水青的长裙,迎着晌午的光照,更显得肤色莹白如玉,她削肩细腰,身量高挑纤细,举动间既

    有合乎礼仪的娴静风度,又不失灵动自然,可见教养不俗,是从小养成的气度。

    身旁的侍女正凑近同她说话,她也侧过头去,似是心情愉悦,原瞧着尚觉得清冷的眉眼略弯了弯,露了个冰雪消融般的笑意,耳边和田翠白玉的坠子微微晃着。

    她只袅袅亭亭地站在那里,便像极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清丽水仙花。

    好一个清泠泠的美人。

    眼前的人正对上了刘公公的描述,小安子忙迎上前去,扬声问道:

    “这位主子可是纪才人?”

    女子侧目看他,声音清越:“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小安子到底年纪不大,头一次独自办差难免有些紧绷,如今见确是自家主子,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话间也不免隐隐带了些殷勤兴奋:

    “奴才见过才人主子。奴才是主子宫中伺候的小安子,才人主子的住处萦心阁位于钟毓宫东偏殿,未免新主子们初入宫中不识得路受了冲撞,皇后娘娘有令,着奴才们在顺定门候着,为主子们引路。”

    纪清竹到得早,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周,果然见顺定门内还有旁的太监们候着,想来也是在今日进宫的新妃们宫中伺候的。

    纪清竹身边跟的云枝笑盈盈接话:“如此便有劳安公公了。”

    小安子自知云枝能伴主子进宫,必深得主子信重,又打量她话音神态,应是个性子爽利的,便只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当不得姐姐唤这一声公公,姐姐只叫奴才一声小安子便罢了,日常伺候主子若有需要跑腿使力的,姐姐尽管吩咐小安子。”

    小安子说着便动作麻利自然地主动接过云枝手上的包袱,又补一句:“小安子千万个愿意跟着姐姐给咱们主子分忧。”

    “你倒是伶俐。”纪清竹原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此番进宫,身边只跟了云枝一个,又惦记着家事,更添几分忧虑,再是沉静的人,心中也难免不安。

    此刻听得小安子竹筒倒豆子般一番妙语连珠,心下倒是松快了两分。

    宫门幽深,此一去大约再无归家之日。纪清竹将入宫前的思量又在心中细细想过,方坚定了念想。她回头望了望宫门外。

    “小安子,前头引路吧。”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