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无垠,风尘滚滚。

    无数沙石涌起浪涛似的褶皱,与风纠缠着发出呜咽低鸣。

    映照着盈盈篝火,衣裳鲜丽的异域女子舞姿婀娜动人,眸光流转间媚态横生。

    几个粗犷大汉饮酒作乐,不时拍掌助兴,碰得马刀铿锵作响。

    帐中的裴沉榆拖着残破身躯,借微光启开封缄之信,一双浊目细细辨别纸上文字。

    “宁乌阏氏亲启,闻悉令堂作古,为之惨然,死者已矣,尚望节哀。”

    寥寥几笔扑灭裴沉榆残余的希望,滚烫的眼泪诉不尽她的悲痛和凄苦。

    兄长、阿爹、阿娘都死了……天地之大,尽无裴家容身之地!

    也罢,她本就不愿苟活于世,便在阴曹地府求个团圆吧。

    只恨此生未能洗刷裴家冤屈。

    裴沉榆思及此处,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一口鲜血瞬间洇透了昏黄纸张。

    ……

    裴沉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境沉浮,离合悲欢交错。

    长梦初醒,万物皆空。

    裴沉榆缓缓睁开倦怠双眼,只觉头疼欲裂意识昏沉。

    满室繁丽映入眼帘,地上遍铺暗花流云纹的绒毯,紫檀雕花床四角垂挂流苏香囊,昙花小榻上的鎏金熏炉做成螭兽模样,烟气袅袅嗅尽花香梨甜。

    这般陈设,分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闺房。

    裴沉榆猛地掀开藕色帐幔,赤脚走下床榻。

    她转到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铜镜里的面容。

    镜中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未施粉黛仍肤白如雪。眉宇虽稍显稚嫩,却也不难料想日后是何等倾城之姿。

    竟是十五岁时的自己?

    裴沉榆神色不变,心下却早已千回百转、倒海翻江,恍惚间铜镜应声碎裂。

    碎片划破她娇嫩的皮肤,清晰真实的痛感令她得以确定这一切并非梦境。

    许是上苍心生怜悯,允她重活一次。

    丫鬟剪秋听见动静挑帘而入,瞧见自家姑娘只着寝衣坐在台前,忙关切道:“姑娘怎不多添件衣裳,若是受凉又需喝那腥苦的汤药。”

    她将裴沉榆扶回榻上,动作熟练地拿出布带药粉处理好伤口,又将室内收拾妥当。

    “姑娘日后可得当心些,要是留了疤痕可怎么嫁人?”

    裴沉榆静然聆听剪秋絮叨了一阵,已经许久无人对她这般关切。

    她想起前世那场改变裴家人命运之事,双手不由攥紧,玉石护指刺痛掌心,却远不及穿心蚀骨之痛。

    裴沉榆咽下漫天苦涩,哑声开口:“距贵妃娘娘寿宴还有多久?”

    “尚余一月呢。”剪秋手中动作不停,“贵妃千秋,与民同乐。盛典期间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广偃楼前还会有盛大乐舞表演,可真是热闹至极。”

    是,这热闹非同凡响,没人比裴沉榆更清楚。

    景和十七年,宠冠后宫的肖贵妃三十寿辰。本该是君民同乐的繁华盛景,却因广偃楼前突现凶禽、贵妃受惊昏厥而仓皇收场。

    天子震怒,下令刑部彻查。最终全部疑点指向太子所献的龙涎香琥珀貔貅吊坠,太医院验明其中掺了一味招引异兽的赤虹。太子乃贵妃所出,自幼孝顺仁德,无疑是受小人蒙蔽构陷。刑部循着线索寻到幕后黑手——裴家。

    “裴穆被剥爵位怀恨在心,借夫人裴宋氏香商身份之便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用心阴险巧诈, 甚属不堪。”

    “然君恩浩荡,念及裴家世代忠烈,尽职于皇室。除主犯裴穆斩首示众外,男丁充军流放女眷发卖为奴。罪女裴沉榆戴罪立功,敕封宁乌公主,赐婚乌金国王。”

    煊赫门庭,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滔天恨意随回忆涌上心头,裴沉榆暗自立下誓言。

    上一世,他们裴家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重来一世,她要做执棋之人,换得裴府安宁。

    “剪秋,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乏了。”裴沉榆轻揉眉心,柔声道。

    剪秋应声退下,不忘将门窗仔细关好。

    裴沉榆卧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她将前世种种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不愿错漏一丝细节。

    夜深露重,裴沉榆睡意朦胧间梦见父亲执刑那日,手举刀落,血流遍地。四周围满曾受裴家护佑的黎民百姓,眼神中是浓烈的仇恨与愤怒。

    她猛地惊醒,雪白中衣已被冷汗沁湿。眼见自己还卧于锦被中,剧烈起伏的心跳才逐渐平复。

    那副悲惨景象深埋于裴沉榆心中,既然有幸重生到一切发生之前,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避免重蹈覆辙。

    次日清晨,未等丫鬟伺候梳洗,裴沉榆穿戴整齐便去往前厅陪爹娘用膳。

    裴沉榆走过长廊庭院,裙裾过处皆是熟悉之景,她远远听见爹娘谈笑的声音,眼圈霎时泛红,险些落泪。

    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波澜,若无其事地迈进门槛。

    “榆儿,你今日起的这般早。”阿娘眉眼含笑地挥挥手,示意她坐近些。

    裴沉榆顺势依在阿娘怀里,闷声道:“娘,榆儿好想你啊。”

    “你这孩子。”宋馥芝像儿时一样轻抚她的发丝,“这才多久未见。”

    裴穆满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颇为感慨道:“转眼间,榆儿已是及笄之龄,也是时候商议婚嫁之事了。”

    “我不嫁人,我要像阿姐一样守着爹娘。”裴沉榆提及自身婚事神色淡然无波,并无半分小女儿的娇羞。

    “这……”裴穆迟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恰逢此时,身着青衫的裴沉竹阔步踏入凝香厅内,对座上高堂拱手长揖道:“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裴沉榆亦向兄长俯身行礼,唇边微笑如春风拂面。

    裴沉竹颔首回应,心下却是颇为意外,他与这位古灵精怪的小妹向来谈不上亲近。

    裴穆共有儿女四人,其中长子长女乃原配所出,次女是姨娘所出。原配正妻出身于名门望族清河崔氏,因病逝世后主母之位空缺多年。

    景和元年,漠北军队来犯,新皇御驾亲征却兵败岐恒关。龙骧将军裴穆因护驾不力被革职贬为庶民,是薰玉堂老板出银钱打点才免于皮肉之灾。次年裴穆续娶宋老板之女宋馥芝,生了幼女裴沉榆。

    宋馥芝将几位儿女视如己出,吃穿用度未曾有所慢待,关系也算是融洽。而前世裴沉榆只觉兄长一副文人做派无趣得很,后来方知他志在入朝为官光复裴家门楣。

    如今裴沉竹年方二十便考中举人,假以时日定是前途无量。

    宋夫人示意身边丫鬟上膳,转眼间莲头羹、绯羊裹蒸、金铃炙、糖酪樱桃、芙蓉甘露酥等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裴沉榆吃了整整一盘芙蓉酥,其他菜肴也没落下。

    裴沉榆双眼微眯,满足地喟叹一声:“美味。”

    当年她横渡流沙去国万里,嫁给老迈昏聩的乌金国王。整整五年时间,她以生肉为食膻酪为浆,只求活下来为裴家翻案。

    宋夫人见状唤来大丫鬟郁金:“叫林嬷嬷再做一盘送来。”

    “阿娘不必麻烦,我吃饱了。”裴沉榆放下碗筷,“倒是大哥读书辛苦,应当多吃些。”

    裴沉竹嘴角噙着笑意,接过妹妹话茬,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待众人食毕,裴沉竹告辞前往学堂,裴父去武馆练功。

    裴沉榆握住娘亲的手,正色道:“阿娘,我想学制香,带我去铺里帮忙吧。”

    宋馥芝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微微摇头道:“制香可不似闺中技艺那般轻松。”

    “阿娘,宋氏制香手法处处都是讲究,若不早些授于女儿,这绝艺如何延传?”

    宋馥芝怔愣片刻,她本打算从娘家亲族招个温润男子入赘打点生意,让沉榆安然享乐。现如今既然沉榆有意继承家业,那自是再好不过的。

    这样想着,宋馥芝便应允了。

    裴沉榆松了口气,旁人若想陷害裴家,总归是鱼龙混杂的商铺最易下手,她须得时时紧盯。

    宋馥芝谴管家李胜备好马车,正欲动身又闻院内嘈杂声起。

    珠帘微闪,丫鬟郁金进来禀道:“夫人,二姑娘求见。”

    宋夫人和颜悦色道:“请她进来罢。”

    裴沉榆冷冷勾唇,本不急着与她计较,这厮倒自己撞了上来。

    裴家二姑娘裴沉兰掀帘而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唤道:“母亲。”

    “沉兰这是怎么了?”宋夫人本欲伸手去扶,却被裴沉榆暗暗按下。

    秋霜染,寒意浓。裴沉兰只着一袭丁香紫绫罗纱衣,露出颈部大片白嫩肌肤,略显狼狈地瑟缩着。

    “静姨娘身体抱恙,食不下咽。”裴沉兰眼里水汽氤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求母亲请秦大夫上门问诊。”

    宋夫人刚想开口,就听裴沉榆不紧不慢地道:“这位秦大夫多次前来诊治,姨娘仍是不见好转,莫不是力不胜任?不如请慈安堂德高望重的王大夫前来诊脉,以免贻误姨娘病情。”

    “这……”裴沉兰强颜笑道,“王大夫诊金高昂,还是不劳夫人破费。”

    宋夫人温言安抚她:“什么破费不破费的,静姨娘身体要紧。”

    “静姨娘畏生,唯与秦大夫相熟……”裴沉兰把手中帕子扯得变了形,终于编出个新由头。

    眼见她还想推脱,裴沉榆干脆道:“姨娘糊涂姐姐怎也跟着糊涂,小病不医或成大患。命刘嬷嬷速速寻来王大夫,如能治好姨娘顽疾定有重金相谢。”

    宋夫人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沉榆一番话说得干净利落,又处处为姨娘着想,隐隐透着当家主母风范。

    刘嬷嬷动作麻利,不稍片刻便领着王大夫进了裴府内院,后面还跟着妇科圣手李大夫。

    “静姨娘身弱气虚,或是染了风寒,还请二姑娘止步。”

    裴沉兰被刘嬷嬷拦住去路,只得在厅内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

    “姐姐不必担心。”裴沉榆轻啜一口香茗,“姨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恙。”

    袅袅檀香,氤氲满室芬芳。静姨娘半倚在软塌,杨桃色蝶纹寝衣松松散散叠在身上。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更显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纤长娇嫩的手指染了凤仙花红,正捻了颗樱桃递入口中,颇为不满地道:“这妮子怎地如此拖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位静姨娘本是原配崔氏的陪嫁丫鬟,自诩清高,看不得满身铜臭味的夫人和贬黜后郁郁不得志的老爷,时常称病免去请安行礼,久而久之倒与秦大夫暗度陈仓。

    “姨娘,不……不好了。”贴身丫鬟小梅急匆匆闯进来,“来的不是秦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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