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棠和萧秉然之间,那可真是说来话长。
萧秉然是江湖剑客,天下第一,李明棠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除了有点姿色,就只是好吃懒做了,一胸无大志,二没有贤良淑德,她的愿望也就是开开心心活到两眼一闭。
萧秉然创立的天机阁帮助新帝清除逆党,让早年蒙冤的忠正大臣得以沉冤昭雪,士林再次对朝廷升起信心。
她那个时候在好吃懒做,睡觉睡到自然醒。
萧秉然退出天机阁后,清贞浩气长存,天机阁更是协助新帝治吏理财、严明执法,天下有欣欣向荣之势、再度恢复当年繁荣昌盛。
她那个时候还是在好吃懒做……李明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不管在朝廷,还是在江湖,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都无法接触到这样一个英明的大人物。更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一种关系。
转折发生在两年前,一个月夜,寒冷的月夜,退出天机阁的萧秉然早就在江湖上弥散踪迹,在朝廷大内她皇兄的书房也看不见萧先生的身影。
那时候李明棠被嫁到西北边陲外的草原上和亲,对象是一个比她刚刚死去的父亲还要大的老头子。
李明棠不想嫁,但没有办法。
皇兄也没有办法。
不嫁公主,边族部落的骑兵就会兵临我西北城下,苦苦谋得和平的我大周将再次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李明棠之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皇兄登基了,她才能吃饱穿暖睡到自然醒,可是她不想百姓受苦。
或许是那老头子命运不好,也或许是老天爷眷顾李明棠,李明棠嫁过去的当天,草原部落的老头子就暴毙身亡了。
苍雪茫茫飘下,草原的天很灰,她还穿着鲜红的嫁衣。
一切陷入混乱之中。
她隔着门帘朝外看望,外面的天很灰很暗,但因为时辰尚早,所以谁都没有举起火把。大雪悄然下着,主营帐那黑漆漆压了一堆人,却是一点没有声。
卓绰可汗有三个儿子,个个英勇刚健,睿智过人,卓绰可汗在此之前身体一直很好,月余前,李明棠还在皇宫大内听皇兄说卓绰可汗亲自领兵,酣战三日,攻下我西北一省,现在突然暴毙,那他的三个儿子为争夺王位势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李明棠一直站在厚重的门帘前,透过门缝,看那大雪纷落下危如累卵的主营帐,以及围绕在主营周边兵戈相向,站的泾渭分明的三伙人。
原来你们草原人争夺起权力来样子也是这么难看。
忽然,一只雄鹰振翅于野,很快在长空上划破一道孤痕,漫天飞雪终于摆脱颓暮之气,李明棠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她立时转身,看向了同样与她站在门帐前,一声不吭迫切地等待鹰击长空的侍女阿幼。
八千将士已然获救,她们的人成功了。
卓绰可汗身亡的消息传来,李明棠的心便紧紧揪在了一起,她那时当然可以趁乱一走了之,但如果能逃,她便不会来。
现在被俘将士已然归家,草原局势也将大乱,她嫁与不嫁对西北边境都没有任何影响……
“我们走。”李明棠握紧了阿幼的手,像坠入冰河的人抓住了块浮木。
侍女这才发觉,公主的手冰冷无比,眼睛不自然地瞪大着,嘴唇也止不住的颤抖。侍女看出了公主的害怕,想出声安慰,最终只是说道:
“殿下,你一个人走吧。”
李明棠脸上刚刚浮现出的一点喜色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愣然看着侍女,好像不明白她说什么,握着她的手却已用力到发白。
“殿下。”侍女哽咽着唤了她一声,“阿幼知道,殿下与他们的可汗成亲,八千将士才会被放,边境百姓才能得以安宁,现在卓绰可汗突然暴毙,三王夺权即将混乱,他们若是知道公主私放我军将士,定然不会放过公主。”
“阿幼也知道殿下定然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殿下可以为百姓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殿下还有阿幼。”
“殿下还有阿幼。”侍女由公主握着自己的手,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李明棠身前,“请殿下一个人快走吧。”
3.
“什么?我八千将士消失了?”北军大营里,萧秉然原本在看舆图,听到来报的斥候如是说,大为一惊。
斥候抬头望了萧秉然一眼,正巧与他对上,立马低下头去,跪在地上不吱声了。
萧秉然这人,你说他权势滔天吧,他无官无职,你说他冷酷无情,他总是一副谦和样子,可他们就是怕,怕这人能够不动声色废了徐首辅一家,不管徐常林有多奸邪,好歹是在一人之下坐那一把手的位置,而且当今高处明堂的虽然是圣上,但谁不知道是他萧秉然扶之上位的。
天子坐明堂,鹰虎伺其旁。
“萧先生问你话呢。”见斥候呆愣不吱声,萧秉然旁边的将军催道。
“我八千将士怎么没了?”
斥候跪伏在地上,抬了抬头,低下头去后才缓缓点头,吐出一个“是”。
“我们的人去的时候,八千将士早没了踪迹,周围只有散乱的脚步印子,我们难以分辨方向,但还是派人往各个方向追了出去。”
“是谁抢在了我们前面?”将军即刻问道,随即语气紧张起来,“不会是那群草原人…”话音戛然而止,看向萧秉然。
他们本做好了部署,结亲礼成后就接那些将士回家,卓绰可汗暴毙,谁也没预料到。
萧秉然转过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舆图,陷入了沉思。
4.
天黑了,西北的雪还在不停的下。
当夕阳缓缓收起抛洒在大地上的最后一缕阳光,明棠公主失踪的消息送到了北军大营,彼时萧秉然已不在刚刚的营地。
“你还有闲心喝酒?”不算茂密的草木林间,一所看似破败的木屋小院巍然屹立,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是被坐着的给急得站起来的。
“西北风烈,喝点酒暖暖身子。”萧秉然说,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前些日子,酒徒李风朗找他来喝酒,带了两坛好酒,说是寻遍千山万水得来的,要两人一醉方休。
萧秉然笑问他:“你一年要去个几遍千山万水?”
李风朗说:“管他去个几遍,我们多少时日没见了?喝酒!”
可惜最后两人也没能一醉方休,喝了一碗,萧秉然便被北军军营的人叫了去,李风朗独自在这个萧索小院喝了一坛,给萧秉然留了一坛。
萧秉然今天才再次回到这个小院,要不是苏卓一忽然来找他,他估计还得在军营再待一段时间。
“我说的你听到没?”苏卓一手拿八卦盘,喋喋不休。
“听到了听到了,你说我命盘有变,喜厄不定,要我千万小心。”
“可你们这些道士,不是向来讲究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吗?怎么突然告诉我有变了?”萧秉然那自大、满不在乎的样子显然是没听进去,只是顺话调侃苏卓一。
苏卓一反倒镇定下来,无比认真的告诉萧秉然:“因为你,萧秉然,你就是这个王朝最大的变数。”
萧秉然一直觉得他这个道士朋友平时发癫的样子有点疯,没想到他镇定下来的样子反而更疯。
“所以你应该庆幸,有人闯入了你生命中,让你成为了定数。”
北军大营离不开萧秉然,或者说,有萧秉然在,他们一群将领顿时都成了不会自己想办法的无头苍蝇,风吹草动都要找萧秉然回来。
萧秉然在关隘口的一个驿站,因为疯道士的话而微微有些发愣。
江南连风都是温柔的,西北永远如此凛冽,他端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静静听着北风把军旗吹得猎猎作响。
八千将士消失,北军早已把与草原通路的各个关隘、驿站围得密不透风。
所有人都期盼他们的同伴能够回家。
萧秉然是有斥候报信说在这一带看见了草原人的踪影才来到这的。
虽然认为八千将士不可能一齐无声无响、只是让草原人“有点踪影”地过来,萧秉然还是来了。
驿站小院都没有点灯,雪花翻滚,北风呼啸,一片竹林如何在雪中摇晃,却始终没有倒塌。
很快,第二封信报再次送到了萧秉然手上。
5.
李明棠现在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小到刚好可以容纳她的身体,阻隔寒风,容纳她的惊惧和害怕。
她在这个小屋子里止不住的发抖,外面的风如鬼哭狼嚎般朝她嘶吼,她的肩背坚硬地抵靠在这个小屋子的墙壁上,纤弱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白色的裙子。
外面此刻在她听来很安静,除了恐惧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草原人终是在她逃亡的路上追上了她,他们带来了阿幼的尸体,极尽残忍地杀害了护卫她的所有人。
草原人的马蹄声在她耳边轰然作响,嬉笑着杀害护卫她的人亦如雷鸣,李明棠的心脏剧烈鼓动着,她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萧秉然匆匆下了马,在苏卓一的示意下,看向了他刚刚离去的小院的一个竹筐。
这个竹筐是他早些时候买来捕吃村民庄稼的野猪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诱饵过于精细,野猪没捕到,捉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萧秉然把它喂饱了就给放了,之后也没再用过这个竹筐。
他迟疑的看了苏卓一一眼,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苏卓一两眼微阖,双手放松地交握在身前,极为坦然的回应他的怀疑。
空气中还飘散着刚刚被苏卓一杀死的那几位草原人身上的血腥味。
“你们先下去吧。”萧秉然转身对将士们说,一个人走上了前。
竹筐很容易就打开了,萧秉然之前以为这个竹筐很小,现在却觉得很大,里面静静坐着一个小小的姑娘。
她抬起头,柔软纤黑的发丝随风飘动,露出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眼睛,或许是受了风的惊扰,那双眼睛里装了几分乞求,泪光将这些乞求变得破碎而晶莹,让人难以避免的去心疼她,心疼到小心的不敢去触碰她。
李明棠没有说话。
萧秉然看着她的眼睛。
李明棠的手依然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泪水很快从她的眼眶滑落。
她在等待什么呢?
荒芜人烟的野外,破落的院子,代表希望的太阳早已沉入夜的海洋,黑暗吞噬了大地。
她听见草原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带着侵略、野蛮和放肆的恶意,她看到了阿幼的尸体,那是一具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却完整的女尸。
像一记记沉痛的鞭子,毫不留情地鞭打在她遍体鳞伤的身上,在她心里拉起丝丝求生的涟漪。
可是她实在跑不动了。
萧秉然打开了她的小房子,认真而又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李明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温软的善意,她顿愣在原地,仔仔细细的确认,像即将晕倒的沙漠迷途旅人突然看见了一汪清泉。
在她第一滴泪水滴落瞬间,萧秉然眨了下眼睛,接而像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垂下了目光,然后小心翼翼又十分诚恳地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