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江水色朱如血奔涌而来,犹如长满獠牙的血兽张着血盆大口奔袭而来,吞尽三界万物。
这水像是从远方来,又像从地下来,顷刻之间整个世间都沦为一片汪洋血水,三界一片死寂,忘川水也停止流动,无声,无风。
不多时,某处水面竟有了一丝波动,江水慢慢突起,幻化出一个半身人影,少女一身白色锦衣气质出尘,半身从水中现出却不沾一丝水汽,银线绣制的花样似云似浪在这样诡秘的环境下隐隐闪着珠光。
长渝模样清丽无双,肤若温玉柔细,一双含水眸中自有几分情绪,她听见水下的声音,黛眉微蹙,从水中出来,双足立于水面之上,看着水下的魂灵。
“这可恶的魔头!竟将三界毁于一旦!”
“陈不枉如此行事毁天灭地,让万灵重入轮回,就不怕来世遭到报应?!”
长渝不在三界之中,不介入此间轮回,这万万年间,她已看过三界轮回六次,但这几世轨迹大差不差,结局也是一样,陈不枉这一生本就波折,未见得有什么报应。
万万年前,她在江水中飘荡至此,听到这些人咒骂陈不枉,记下了这个名字,待到重新轮回后,偶然见过陈不枉一次,他肉身容貌被毁,飞升之后的样子仍然恐怖丑陋。
后又有一次偶然,她在天界通过一个镜子看到了陈不枉在人间所经历的事,那时镜中的陈不枉已是半人半兽之态了。
长渝在镜中看到陈不枉身死飞升,此时天界大乱,不知何处飞来一把钝器将镜子打碎了。
再度重新轮回,长渝约摸着时间,更早找到镜子,那时镜中的陈不枉已拜入风霞派,直到镜中陈不枉身死,天界飞来一把钝器,打碎了镜子。
到了今世长渝更早找到镜子,看到了少年陈不枉一路长途跋涉历经万险拜入风霞派。
三世窥探让长渝看到陈不枉前半生经历的所有苦难,长渝看他每一个鲜血淋淋的脚印,看他踩着无数尸骨往上爬,可那上面都是他自己的血肉。
她看陈不枉开山、镇海、斩邪祟,看他风霜历经仍许人间春色,看他被人诱骗堕落成魔,又被世人喊打喊杀,看他用世间生灵铺出一条必死之路。
这忘川之路处处是哀,是怨,是愤,是恨,长渝苦寻几世,也未见此有陈不枉的声音。
耳边咒骂声不绝,长渝冷眼俯视。
这里的魂灵因为不能存在于世心生愤恨,可陈不枉半生人半生兽,飞升之后又一步成魔,他一生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生受难,他何尝不是千万生灵中的一个。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错在他毁容貌丑?错在他惊才绝绝?错在他以德报怨身死之时仍悲悯世人得以飞升?错在他下凡渡人却被害出魔障?
“如此恶鬼就应该落入炼狱,永不超生!”
她又听到一道咒骂声。
炼狱……于陈不枉而言,他何时不在炼狱中?
他一生中难得的几日温情也不过是这群人为了在他身上谋得更大的利益而做出的假象。
这群人一个个冠冕堂皇,口中振振有词,却对自己的恶行只字不提。
这些话惹得长渝心烦,她不再听了,往别处去,凡人早已沉没于水中,现还能说话的都是天界、地界的魂。
这些人害陈不枉最深,也咒骂他最狠。
在这一片哀哀声中,长渝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怕再度轮回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说不定诸位早已经历百世轮回了。”
“三界生灵命数早已定下,陈不枉来世也同今生无差。”
这些魂灵都在慢慢消散,长渝没能找到宿霖,不过他和陈不枉几世纠葛,长渝自然能听出他的声音。
“仙君此言何意?您是说三界众生都与陈不枉做这轮回闹剧?”
“元君刚可是从太虚镜中发现了什么?”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都在问宿霖,只是长渝始终没听到宿霖的声音,许久之后有人问他如何破局,长渝听到他说:破局之人,未在局中。
长渝虽存在人世许久,但还不能很快理解他们隐晦的话,这八个字她念了许久,才意识到宿霖是在说一个没陷入轮回的人。
那只能是自己啊!长渝在心里想着,这世间不随众生轮回的不就是她吗?
可……宿霖是怎么知道——太虚镜!
那些人刚刚说宿霖看到了太虚镜!难道那个镜子就是太虚境?
那镜子太过神奇,长渝想通过那镜子找寻自己过往,于是便在混战中保下了它,后来她也没一直在镜前,难道那镜子就是他们口中的太虚镜,她打乱了太虚镜的命数,也让宿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宿霖那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他在镜中看到了什么?
宿霖是要她去做些什么吗?长渝反问自己,心脏猛地跳动起来,那颗蠢蠢欲动几世的种子终于在她心底落地生根,稍稍长出了萌芽。
众生轮回都不知往生记忆,万般命数早已定下,可长渝并没有随他们轮回,莫非她的命数是漂泊于这世间结束这场闹剧?
忘川江水滔滔,一漫无垠,千万魂灵皆被忘川水解化,长渝身在那一片汪洋之中,脑海中莫名浮现陈不枉那双眼睛。
那是长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明明她没有显形,可陈不枉好像看到她了,那双幽深的眼眸闪烁着几点光。
她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呢?
轮回重新开始,沧海桑田变化,不知过了多久,长渝发现那座山已经和她记忆里差不多高了。
该去找陈不枉了,长渝想着,她起身,河水涌起幻出一个人形。
离开河床,长渝往山下去,一个粗壮的木桩扎根在前脚的路边。
长渝皱起了眉,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记得之前下山时这树上花朵茂盛,怎么现在只剩下一棵木桩了?
难道她来晚了?
倘若这时陈不枉已经身死飞升,那她只能等下一次轮回了。
陈不枉这一生苦难太多,长渝得早一点找到他,晚一步都怕是徒劳。
长渝身形一晃,脚步虚浮,还是很快离开了。在她走后不久,一群村民挖走了树桩重新移栽了一颗树。
长渝往天界去看金池封印尚在,陈不枉还未成魔;太虚镜尚在,陈不枉还未身死。
长渝下凡去,碧落山蜿蜒绵亘,陈不枉还未被剔去人骨;怒潮渊邪兽未除,陈不枉还未被分食;执天阁佛光依旧,风霞派人声鼎沸,陈不枉还未恢复人身。
长渝只得再往前走,离开风霞派,到了山下的郡县,她路过一处镇宅,瞥见天边一道神光落下,紧接着一道婴儿啼哭的声音传来。
其声嘹亮引路人驻足。
长渝停下脚步,迟疑一下,走进这座宅子,在婴儿降生的庭院中现身。
宿员外老来得子,刚将孩子抱在手里,还没来得及亲昵一番,突然看到离他几步之远出现一个少女。
身边几个丫鬟也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正要惊叫出声,抬头看到那张脸都哑住了。
少女清丽貌若碗中莲,一双眼似水般透亮,白衣绣线精巧,流光溢彩,如仙人一般站在那里。
她们瞪眼看着,痴在原地。
“他叫什么名字?”长渝就站在那儿,问宿员外。
这声音似幽谷中涓涓细流,宿员外神智瞬间清醒,心中不沾半分诟念,老实答道:“宿……宿霖。”
名字早就求好了,若是男孩就叫宿霖,若是女孩就叫宿雯。
长渝了然,她来早了。
宿霖身带神光,历死劫飞升后就成为了天界最厉害的人神。陈不枉成魔后唯一能与之一战的只有他。
他俩差不多大,陈不枉失踪后宿霖才入风霞派,这会儿宿霖刚出生,那陈不枉也差不多。
长渝点了点头,就要离开,宿霖因为半晌没得到父亲的注意在这时哭了起来,两只小手从襁褓中挣脱出来,在空中挥舞。
看到那两只小手,长渝心神一动,一个水球凝聚出现在她掌心,水流推动水球到宿员外身前。
宿员外感觉周身一股清凉,看到那水球,将怀中哭闹的孩子交给丫鬟,伸出双水接住水球,水球到他手上变成一颗明珠。
“仙子,这是……”宿员外只在早年听说过会有仙人赐物,这等奇事他自知可遇不可求,却不想如今竟被他遇到。
“他日宿霖若是有难,打碎这水球,我便会来帮他。”
她记得宿霖幼时断了根中指,死劫之时也未能重铸肉身,不仅美玉有瑕,还让他的神灵中掺了一丝执念。
众生灵皆怨恨陈不枉,唯有宿霖有几分清醒,她既有心终止这闹剧,救陈不枉,便同他是一路人,结下一份善缘,但愿能结善果。
离开宿府,长渝就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了,或许她可以留在这附近,陈不枉十四岁独身拜入风霞派,没人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长渝更不知道。
他在风霞派修炼四年,因为丑陋的外表和极好的天赋备受欺凌,在一次下山历练中失踪了。
再一次出世的时候,他修为尽失,被融作兽人,供权贵取乐。
不能再想了,长渝摇摇头,不让自己再去回忆那些,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落霞一带。陈不枉求道之路艰辛,他一路向东而来,那长渝便往西去,去找他。
再往西去,就是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