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雪后路滑又是周末车多，伊君还是驾车提前到达她选定的披萨店。店里人不多，暖暖的飘散着烘焙香气，自选甜点和沙拉区在中间。她拣了角落的桌子，面朝餐厅门口坐下，很饿但没心思欣赏美味。每次听到“欢迎光临”，她都警觉抬头睁大眼睛迎接客人，一直目送人家就坐。说不上是期待，就是奇怪的心情，妈妈的文字描述、微信上的对话和微信头像，凑一起无法勾勒出统一的用户画像，她打开手机再次确认微信上的内容。

    何永定急匆匆边跑边跟门口店员打招呼找定位的张小姐，见店员指向里面红衣女生那桌，没等开口，他挥手道谢脚步不停走到她桌边。伊君正低头看手机，毫无防备，被吓了个正着，抬头仰望从这个漏网之鱼。先看到大肚子！近大远小仰视的角度尤其明显，灰褐色棉外套紧绷，短发稍花白，不确定是霜还是两鬓斑白，皮肤黝黑五官平淡，没什么表情没有笑容。“Hi你好，是张伊君吗？我是何永定。”

    伊君咬住嘴唇没有失态，但也挤不出练习过的微笑，起身点头：“你好。”

    原来还是有期待，有期待才会有失望。伊君甚至在自我批评，怎么能以貌取人？没想到自己对大肚腩的大叔接受困难。何永定坐对面，有点拘谨，简单寒暄着，伊君完全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机械的应和嗯嗯啊啊。看她全身红红火火的，眼眶也是红的，妆容明丽眼神却游离身外，何永定试探着问，怕她听不到特意提高音量：“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哦好。”跟微信上的答复一样。

    “你点菜，我去拿沙拉。”

    伊君眼睁睁看何永定托着肚子走远的背影，悲从中来，咬住的嘴唇一放开就前功尽弃，昨天在山顶在街上在车里忍住的眼泪连续成串滚落。随着想象力爆发，潜意识里她把相亲对象一步到位带入未来伴侣，一幕幕生活场景在脑海播放。对象去拿沙拉的工夫，一眼望到生命尽头，就是他了么？自己不配拥有爱情，自己只有搀扶的未来。见面一分钟，脑补后半生。伊君没有过相亲经验，越想越钻到牛角尖，越是感觉凄凉，越是止不住眼泪。

    一会儿工夫何永定端着盘子回来，看到刚才韩剧瓷娃娃脸已经哭成京剧大花脸，肩膀随着微微的颤抖。他环顾四周，没发现可疑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伊君掩饰着抽泣，非常努力的收住眼泪，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点事情，小事情。不好意思。”

    何永定排除遇袭或者身体出意外的情况，不过确信并不是小事情。他不好多问，抽几张纸巾递过去，见她没有接，举着的手轻拍了一下她手臂。这一拍一直留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再次破防，扑簌扑簌落下，鼻涕更是不争气的滑过嘴唇下巴，和着泪水滴到桌上也滴到他手背。他想安慰却手足无措使不上力，突然感觉怀里一阵翻腾，难道是自己乱动吓到它了？

    他拉开大衣领子到胸口下，一只白毛鸭子钻出来，露出的鸭头甩了甩，脖子扭一扭东张西望。伊君哭得已经视线模糊，似乎看到了什么又看不清楚：对面大肚男剖腹生出一只鹅，就是他的头像那只白鹅；又或者从怀里掏出一个绒毛玩具，小鹅居然活了起来。无论男人生小鹅还是公仔大变活鹅都不合常理，也许是她神智不清出现的诡异幻觉。她惊讶到眼泪都暂停，睁大眼睛盯着鹅，睫毛上还挂着细细的泪珠。

    何永定没想到要在这么奇怪的氛围下作介绍，他有点害羞的咧嘴笑，从怀里小心的抱出完整一只，略微向前推送到伊君面前，“这是小懂，懂事的懂，我妹养的宠物鸭，她离开家去上大学，我就带来北京了。小懂，这是伊君姐姐，你打个招呼吧。”

    原来是一只真鸭子，伊君端详小懂，像公仔又像卡通角色，滚圆的肚子浑身雪白细腻的羽毛，橘黄色翘嘴巴，红艳艳的脚蹼，两只黑豆豆眼望着她。第一次见何永定的笑容，嘴巴咧很大露出两排大白牙，看起来朴实带点喜感，伊君感觉轻松了一些，点点头打招呼，“你好，小懂。”

    小鸭子听得懂自己名字，伸着脖子摇头摆尾扑向伊君。伊君本能的接住托起它，小懂顺势倒在她肩膀。“小懂，小懂。” 何永定柔声叫着，伸手抱回去，“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它平时很乖的，特别亲人，这么主动还是第一次。”小懂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好奇的观察伊君，沉甸甸的一坨靠在伊君身上，鸭头不停蹭伊君毛衣，很是不见外，接着伸脖子轻轻顶她的脖子、下巴，跟她贴贴脸。

    伊君感觉像被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安抚着，轻拍擦拭眼泪，没想到心被一只鸭子戳到，越是温柔冲击力越大，累积的委屈转为泪水顷刻冲出眼眶，这下脸上再次乱七八糟的眼泪彩妆也花掉。充当纸巾的小懂毛湿漉漉的，柯尔鸭变花斑鸭。

    何永定更加手足无措，再不敢撤回鸭子，手拿纸巾只好擦擦鸭毛，轻拍小懂也算传递能量给伊君。“对不起，又让你伤心了。”他实在想不出这是触碰到什么惨无人道的心事，用什么角度安慰才好，无奈之下想到转移注意力，“小懂，你给姐姐表演个节目，来敲个鼓。”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挪到边上，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抱起鸭子放到桌上，接着手指敲桌面打节奏。在主人示意下小懂抖抖毛，跟着主人的节奏，两只红靴子脚掌噼里啪啦飞舞起来。

    伊君看呆了，这不是普通鸭子，双脚像鼓槌敲桌面清脆哒哒哒，是一位充满电的太鼓达人鸭。一段表演之后何永定宠溺的拍拍小懂，抱起它坐到她同一边的沙发，他托着两只漂亮的鸭掌展示给伊君，“你看得出来吗？这是装上去的假肢，复合材料人工脚掌。”

    “它是谁？它不是动物吧？”伊君指着小懂，倒吸口凉气，眼泪也吸回去。

    何永定赶紧解释：“它是一只截肢的柯尔鸭，小时候出意外脚掌轧断，被丢在医院，我妹说小懂看到她就一扭一扭的一直跟着她，特别可爱，是注定的命运。收养后找专家定制了假肢，花了一段时间训练，现在能跑能跳舞。”他讲话的时候一直咧嘴微笑着，伊君才注意到他其实长相棱角分明只是皮肤太黑才第一眼看不清，白牙大嘴笑起来很亲切，拿出小懂之后，大肚子就平复了，仔细看不仅不胖反而是精瘦挺拔运动型，眉宇间洋溢着从容暖色，脸上有岁月痕迹应该是来自真实大自然的风霜、阳光和活生生笑容，是个非典型中年科学家。她为自己的反应过度感到尴尬，学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抚摸小懂，不免感叹，“太可怜了，它遇到你们真幸运。”

    “它的脑袋里大概没有可怜，没有失去的概念，你也能感受到它的快乐吧。”说着何永定放下小懂到伊君身边，观察着她的状态，“你现在好点吗？我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看你这么伤心应该程度很严重。你想想这个小家伙呢，我还记得它迎接我回家像海豹一样爬过来的样子，它学走路不停摔跤也不放弃的样子。不是拿你跟鸭子比惨的意思，我是分享我的经验，我有摔下山崖的时候，有绕不过去的障碍，想到小懂，会让我要多一些积极乐观的心态，好好活着不只有一种样子。”

    伊君听完长长一段话，仍然在思考这段话，“你说曾经摔下山崖是比喻吧？我有点好奇你们来十三陵是——爬山？这么大雪不怕真的摔下山崖吗？”

    何永定哈哈大笑，“这边有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我每个星期六都来，教数学，英文，还有课外活动。孩子们说想见我养的鸭子，我就带来了，小懂跟他们一起玩的很开心。”

    “哇这么好。我也想过，但就是想想。”伊君没料到是好人好事，哭花的脸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知道这个小学还是通过你。” 何永定看伊君终于不哭了，一口气长话短说讲完缘由。伊君跟宇珊平时喜欢用视频记录身边日常，到处逛城市的角落也拍下来，她还做了两个长得像她们俩的小娃娃出镜讲故事，视频分享在视频平台上，宇珊同步发到自己油管账号。何永定的父母跟伊君家一直有联系，他虽然没见过伊君，但常听老妈念叨，对那些个人信息听过就忘，伊君她们的视频倒是看一段就被吸引，感觉亲切又跟自己想象不一样的地方，于是关注上。曾经有一支视频拍的是她们参加公益捐书活动给农民工子弟小学，何永定了解了这个城市又多一点，记住了这个学校，没想到几年后自己来到北京工作，又来看这个学校，还跟孩子们上课和活动。

    “真的呀？只看一段视频就来上课，坚持每周都来，你行动力好强。”

    “主要是周末也没别的事。” 他抿嘴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喜欢爬山，那次爬到这边也算顺路来，跟校长聊天知道他们缺老师。那些孩子有的刚从老家来北京，我想起我刚去美国，我们都是一样的，遇到困难，也遇到很多人帮助。”

    伊君点头由衷的肯定：“你真是好人。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跟我想象的一样。”

    他想象我什么样？伊君扯纸巾上下左右一通擦，两秒钟抹掉眼泪鼻涕、彩妆、脸皮快要磨掉一层，不知道狼狈的形象抹掉没。“你的视频里出现的娃娃，一个跟你本人一样。” 何永定把食物推到她跟前：“好点了吧，要不要吃东西？你拍的东西让我很想来看看北京，看起来长得跟我差不多的人，却是多姿多彩各种有趣的样子，都被你捕捉到。”

    伊君今晚第一次眼睛里闪光：“谢谢你。所以你约我想看看拍视频的真人什么样？”

    何永定拖长的“嗯”不算是回答，接着低头呵呵笑：“那你呢？”

    伊君愣住，低头一阵沉默。何永定见她眼角泛起泪光，没法收回提问，只能伸手拍拍她肩膀，刚才小懂就是这样安慰她的。伊君抬起头，用力睁大眼睛直视对方，稳定平和的语气说：“对不起，今天我整个人很失控，还有我不该主动联系你，浪费你时间了，真的对不起。”

    何永定也直视对方，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

    伊君摇头，抿嘴微笑：“除了谢谢和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眼泪撑不住，人也是，伊君头重脚轻往前栽，头落到他肩膀的边缘。何永定这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只有安抚小懂的那些简单词汇，只好轻轻拍她头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