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来得格外的早，还是冬末桥旁柳枝便生出了绿芽，堤岸上黄黄绿绿，远远望去就像浓墨渲染的山水画，逶迤的青山如同氤氲着清风的眉黛，等那温善的女子来撷取。
沈梧兮身穿一袭湖青色衫裙，如一朵青莲翩跹在尘寰中。
天空中飘洒丝丝细雨，她摊开手，接住坠落的玉屑，微凉的雨丝在掌中聚成水滴，慢慢合拢，晶莹剔透的雨滴当即碾碎成微光。
她随着微光的指引，踏步踩在润湿的青砖上，鞋履却不沾半分水渍。
街道上只剩下两三个行人，他们撑着伞，频频回头望着孑然一身的女子。
女子眉清唇红，湖青色衫裙如云雾般飘渺，一举一动宛若九天神女，让人心生向往。
“姑娘也是来求那不老之药的？”
恰行至巷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沈梧兮脚步微顿，侧目端详了一番盘坐在屋檐下避雨的布衣老者。
老者年过半百，耳高眉扬，一双眼炯炯有神，方才说话时声音不大但也铿锵有力，仅是一眼，沈梧兮就知道老者是自己所要找寻的人。
她本不想多言，可老者的目光太过灼烈，灼烈到自己可以轻易看见藏在他心底的希冀。
沈梧兮唇角轻轻扬起，见老者疑惑地望向她，便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一合摇头道：“非也。”
“那姑娘跋山涉水至此所为何事啊？”
老者眸光微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言询问面前这个小姑娘，明明是个从未谋面，可他竟觉得有些熟悉。
细雨如烟，绵绵又长长，恍惚间，老者听到了这青衣姑娘的声音，那声音好似箜篌也似磐音，将他的灵魂震得颤抖。
“此番前来，吾不求长生，只寻人皇。”
沈梧兮如是说道。
“人皇？”老者嘴角牵出一抹笑，“国破山河灭，姑娘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是么？”
沈梧兮神色未变。
“既然如此，打扰了。”
说罢，她撑开油纸伞就要离去。
“姑娘——”
见女子毫不犹豫地转身，老者连忙叫住她。
沈梧兮止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张适寅拭去额头上的雨滴，站起身来，作揖道。
“老朽见姑娘非寻常人也，不知姑娘可否愿随老朽到一处地方，那里或许会有姑娘想要的答案。”
听到老者的声音，沈梧兮勾唇一笑。
“那便有劳您带路了。”
*
细雨纷纷的人界似乎比青云之上的七尖峰还要安静。
不过很意外的是，她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和当年的死城截然不同。
回想到过往种种，沈梧兮喟叹一声，时过境迁，她也不能用从前的目光来衡量这崭新的岁月了。
落叶与雨相遇又离开，正如过去与未来擦肩而汇成现在，沈梧兮敛目凝神，扭过头静静地跟着老者来到一处小院。
小院有些破旧，但仍然干净整洁，院中没有摆放多余的杂物，修剪得整齐的花草看起来很赏心悦目，倒显得一阵一阵的劈柴声不那么突兀。
“姑娘请用茶。”
老者先是伸出手示意女子入座，然后斟了一盏清茶，递到她的面前。
沈梧兮端起茶盏，却没有其他动作。
“姑娘？”
见女子沉着眼端详茶盏中的茶叶，张适寅有些愧疚地解释道。
“茶是粗茶，想必姑娘定是喝不惯，是老朽招待不周，还望姑娘见谅。”
闻言，缓过神的沈梧兮轻抿一口，而后望向一间紧闭着门窗的屋子说道。
“琼浆粗糠皆是用来充饥之物，何谈惯与不惯。”
“姑娘说得是。”
察觉到女子的目光，老者又斟了一盏清茶，神情却不像方才那样紧张又无措，而是充满了对她的审视与戒备。
“姑娘究竟是何人？”
沈梧兮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她开门见山道。
“这不要紧，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帮你们摆脱掉明王的追杀。”
劈柴声一顿，继而又慢吞吞地响起。
面前的老者瞠目结舌。
“姑娘……是何意？”
见状，沈梧兮有些郁闷，她只自顾自地说，忘了他们可能难以理解“仙神辅君”此等荒谬之事。
无奈之下，她只能编一个合适的善意的谎言。
“我是七尖峰上的方士，遵师命至此，寻找太子。”
怕老者不信，沈梧兮像模像样地捏了个诀，还把腕上的银白丝带解开递给他。
张适寅双手捧着丝带，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沈梧兮微微抬手，那根透过细雨的丝带浮在空中，遽然散作星星点点的银光，而后重组成三个字——七尖峰。
老者有一瞬恍惚，在女子望过来时，又沉着眼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或许很荒谬，他从未听过七尖峰的名号，也没有见过方士佛门的人涉足起圣之事。
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却又那么顺理成章。
“张老将军可有对策？”
有方才神妙的一幕在前，对于女子知晓他的身份，张适寅也就见怪不怪了。
“明王坐拥三十万兵马，且粮草充足，朝廷之上拥护他的人一半有余，他若想追杀，何人逃脱得了？”
老者紧捏茶碗，不可置否。
“张老将军的意思，是明王并没有追杀你们，还是你们有对抗明王追杀的底牌呢？”
青衫女子放下茶盏，笑道。
“亦或是张老将军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摆脱明王的追杀，而是想对上明王的军队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呢？”
听到这里，老者深深看了沈梧兮一眼，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扭过脸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喊道。
“殿下出来罢。”
沈梧兮莞尔，端起茶盏又轻抿一口，然后将目光投向老者口中所谓的太子。
从紧闭的小屋里走出来的是个少年，一身破旧的华服，仍掩盖不住叱咤风云的气势，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尊贵，只不过他的脸上疤痕纵横，十分狰狞。
少年毫不畏惧，走到沈梧兮的跟前站定，然后拱手作揖道。
“孤名唤赵羲，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梧兮。”青衫女子起身，微微颔首。
“原来是沈姑娘，方才你与张将军的话孤都听到了，不知沈姑娘有何见解？”
少年问的比她还要直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刨出来看看是否别有用心。
然而这并不足以威慑到沈梧兮。
“我觉得张老将军会选择第三种，毕竟张老将军有匹敌明王的实力。”
此言一出，三人对立无声。
小院中的劈柴声也不知何时止住了，周遭静悄悄的，好似无人之境。
还是张适寅摸了摸胡须，率先开口说道：“姑娘可高看老夫了，明王不容小觑，就算是势均力敌的人马，老夫胜算也不大啊。”
“明王虽善战，但带兵入京却名不正言不顺，故所行所为不受天佑，此为逆理。朝中大臣或迫其威压，或贪其小惠，皆非诚心归顺，而百姓受先皇恩惠颇多，民心更倾向于太子一方，此为顺势。”
沈梧兮垂眼凝视着老者，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姑娘为何对我们说这些？”
老者抬起头，一双混沌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地端详着青衫女子。
“明王有命格无命理，篡位杀兄，无才无德，人皇之位不可落入其手中。”
“然——”沈梧兮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望向回廊中拿着斧头的少年，说道，“太子年岁尚小，是可塑之才。”
见状，一旁稳如泰山的老者双目瞠睁，青筋鼓起，右手握住腰间的利剑，似乎随时都可以出鞘，然后不假思索地划过面前女子的脖颈。
而老者身旁的少年神经紧绷，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试探道：“姑娘这是何意？”
清明细雨绵绵如缕，将少年身上的锐气洗濯得更加分明，沈梧兮微微垂首，凝视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眼眸。
有感而发地，她抬起手指了指他脸上狰狞的疤痕。
“你应该是张老将军的孙儿吧，脸上的伤是你自己划的？”
闻言少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沈梧兮蓦地想起了在七尖峰上推演的一幕。
未来百余年里，人界有一浩劫。
龙蟒之争，虎相助，暗斗十年。而战乱期间，瘟疫频发，死伤无数，乌云蔽日，如乱葬炼狱，了无生机。
若真如此，便如了天帝所愿，所以她必须赶在这场浩劫发生之前，处理祸患的源头。
可触及到这孩子的眼神，她的心蓦地漏了一拍，好似一瞬间，她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于是短暂地停顿后，她收回了手，继续方才的话题。
“张老将军是想背水一战，直取明王项上人头，可又怕自己失败连累到了太子，所以才一直守在此处，静候良机。”
“为了解决后顾之忧，你自毁容貌伪装成太子以假乱真，就算到了最后你不幸身亡，太子仍有退路。”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去。
方才回廊中拿着斧头的少年已经走到了沈梧兮身后。
和另一个华服少年不同，眼前这个少年有着常人难以伦比的稳重，一身布衣难掩风采。他的目光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忧伤，可见她看过去时，唇角还是牵起一抹浅浅的笑。
“你是天上的神仙吗？”他抬起双眸，亦庄亦谐地问道。
“嗯。”沈梧兮敛目垂首，半真半假地回答道。
悠悠绵雨打湿了发梢，望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饶是见多识广的皇储此时也愣了神。
人们总会对自己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或物存疑，尽管史书上记载过有六界的存在，但他认为那些也只是为了博取世人欢心的杜撰而已。
但是，无论如何，对未知的一切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才是正解。
想到这里，少年慢慢地弯了眉眼，问道。
“那么，你是来废黜我的吗？”
“不是。”沈梧兮摊开手，“我是来找你的。”
女子手心里是一根红色的手绳，手绳意为守神，而仙赐手绳不仅可以凝神定气，还可以辟邪驱害，转祸为福。
赵羲并不知道眼见之人是真正的神仙，也不知道这个小小手绳的巨大作用，但他还是礼貌地接过了它。
“多谢。”
“若遇到危险，扯断它就好。”
说罢，沈梧兮撑开油纸伞，并未多言，而是颔首告辞。
她没有躯壳，离开七尖峰的她只能勉强用微弱的神力维持身形。
既然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此地不必久留。
而她也不在意身后的三人是如何作想的。
其实在推演的最后，张老将军并没有和明王的军队兵戈相向，是十年后张老去世，他的孙儿张则异也就是这个假扮成太子的少年，携三万残兵斩获明王，真正的太子才顺利即位。
至于张老将军为什么选择蛰伏十年，她也不知道。
她之所以到这里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暗示张老将军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会携兵抗明。
记得以前有人和她说过，当暗示达到某种程度时，可能发生的事或许到最后真的就会变成事实。
当然，这并非是板上钉钉的，还会有其他缘故的左右，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些阻碍扼杀在摇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