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雄十分确定，这当然不是一场梦。
然而，当楚国雄想到自己和妻子之间的缘分还有不到一年的光景的时候，又总是觉得怅然若失。关于这个问题，第二天晚上妻子如约而至的时候，便向楚国雄做出了解释。
这一晚，小雪寂睡得很香，冯素芝依偎在楚国雄的怀里，见丈夫闷闷不乐，便说：
“你知足吧，我能留在你身边这么久，其实完全归功于咱们的孩子啊。”
楚国雄不是很明白，他只是默默等着妻子继续说下去。
冯素芝继续说道：
“我刚死的时候，迷迷糊糊，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而且，也没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我只记得，那时候的我谁也看不见，整个京南市就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空城似的。”
“直到第七天，我才渐渐恢复意识，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除了回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先去的我的娘家，看到我爸妈那伤心的样子，我却没办法安慰他们，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也放不下你和孩子，就又回到了咱们家。与之前一样，我什么也做不到。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无助。”
“也就在那时候，我身后出现了一个能够见到我的人。他跟我说，他是什么‘守夜人’，要带我走。我寻思那什么‘守夜人’应该和黑白无常差不多吧，要真是被带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于是，我想跑，但好像没什么用处，我动不了了。”
“这时候，我们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当时我还不懂，如今想来，一定是我们的孩子感觉到了什么。”
“那人听到我们孩子的哭声，愣了许久之后，说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他说，咱们的孩子对他有恩，他允许我最多在家待两年，就必须要去投胎了。”
对现在楚国雄来说，无论听到什么，他都不感觉意外——毕竟，与鬼同床共枕这件事已然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的身上，这他都能接受，自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了。
只不过，听妻子这样说，他即便还能与冯素芝继续做夫妻，却也并不是什么长久的事情了。
纠结了好一阵之后，他还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是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的夫妻缘分得以延续，若非如此，他连这不到一年的光景都没得消受。
自此以后，冯素芝每晚都会如期而至。只不过，这夫妻二人也只能在楚国雄的梦境中相会——也就是说，在将自己的儿子哄睡着、自己进入梦乡之前，楚国雄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在自己的身旁，只是，他既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也听不到妻子的声音。这令他对自己的儿子拥有的特殊能力极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了。
总之，自那以后，楚国雄整个人都显得充满朝气。楚利民、陈慧珍自然早就发现了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变化，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儿子已然彻底放下了过往的执念，准备投入全新的生活之中，为此，他们的心中，自然也是乐开了花。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不可避免的误会。
楚国雄知道，自己的父母是那种比较传统的人，他没办法向二老解释个中缘由。再者，他百分之百肯定，二老知道事情之后，一定会感到害怕，这样反而更加糟糕。
日子渐渐过去，小雪寂也一天天长大，健康且茁壮。
但如此一来，小雪寂对于冯素芝的需求也越来越强，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睡着。
这样一来，楚国雄与冯素芝二人独处的时间也被压缩。楚国雄虽然觉得委屈，不过，时间长了，他自然也看开了。即便他看不见妻子的身影，但根据自己儿子的一颦一笑，他依然能感受到妻子的存在。他自然而然也能从中感受到一种稍显特殊的天伦之乐。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国雄的父母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七月份的一个深夜，陈慧珍起床上厕所，当她路过楚国雄的房间的时候，居然听到房间中传来楚国雄以及小雪寂的声音。于是，情不自禁地悄声来到了房门口偷听。
事实上，在陈慧珍的印象中，儿子常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只是近些时日以来，他时常见自己的儿子双眼浮肿，黑眼圈很重，尽显疲态。
单从工作上来看，最近派出所也并没有什么繁重的任务，于是，陈慧珍感到好奇，问了几句，儿子也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她的问题搪塞过去了。
陈慧珍听得出，房间中一派祥和，只是，已然这么晚了，她觉得不合适。她刚想着敲门呵斥儿子几句，忽听房间中传来楚国雄的声音：
“乖儿子，赶紧睡吧，别一直粘着你妈了。”
陈慧珍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房间中传来小雪寂稚嫩的声音：
“要……妈妈。”
陈慧珍一把推开房门，发现房间之中并不存在第三个人，这反而令她更加担心儿子的精神状态。
“儿子，这大晚上的，你……你在说啥？”
陈慧珍毫无疑问听清了儿子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只是她仍想听儿子亲口给她一个解释。
楚国雄自然对母亲的突然闯入始料未及，因此，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的母亲，思绪飞转，想着如何给母亲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逗孩子玩呢。”思忖良久，楚国雄只得含糊其辞。
陈慧珍走上前来，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关切地问道：
“儿子啊，妈以为这几个月你好多了，难道你是表面上装出来骗我们的？你这样带着孩子一起疯，到底要干什么啊？”
陈慧珍着实被楚国雄的异常表现吓坏了，她自然不会将儿子今晚的举动与儿媳的还魂联系在一起，只会认为他精神上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想到此处，不禁老泪纵横。
楚国雄见状，只觉得有苦难言，他只得抱住母亲，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好言好语地表示自己不会在这样了。
陈慧珍觉得兹事体大，她真的害怕儿子这种行为会祸及孙子，于是，执意将孩子带回到自己房中照看。
离开父母的小雪寂似乎感到委屈，一阵哭闹，楚国雄也是束手无策。
这一晚，楚国雄与冯素芝才又一次感受到现实的残酷，生与死的区别，也被再一次无限放大。
两个月之后，二老见自己的儿子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之后，才又让小雪寂回到了楚国雄的房中。这个时候，距离冯素芝离开只有仅仅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两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离别前的焦虑，但无可奈何，只得倍加珍惜在一起相处的美好时光。
他们一家三口相处起来也开始变得格外谨慎起来，尤其是小雪寂，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倒是十分配合自己父母的行动。
虽然他们一家三口看起来如同做贼似的，但那也只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另外，楚国雄还要时不时带着小雪寂到冯素芝的家中，毕竟，冯素芝的父母对于自己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心疼得紧。
1992年的2月3号，又是除夕。小雪寂两岁了。而这一天，也正是冯素芝要离开的日子。
这天晚上的团圆饭，同时也是雪寂的生日宴，楚国雄特意拿出了已被收起许久的冯素芝的遗像，他想让她与自己过最后一次除夕，同时为小雪寂庆祝最后一次生日。
二老并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毕竟，他们同样将冯素芝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离世，他们二老何尝不伤心难过？
客厅的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蛋糕上插着两根蜡烛，蛋糕上用鲜红色的奶油写着“祝楚雪寂生日快乐”的字样。
屋外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让屋里的人说话都要抬高几个八度，众人举起酒杯，齐声祝小雪寂生日快乐，楚国雄抱着小雪寂挨近蜡烛，指导他将蜡烛吹灭，团圆饭也就此正式开始。
一家之中，也就陈慧珍喜欢在这样的场面多说几句，她一口喝光杯中的白水，说道：
“这一年，虽然咱们家经历了些风风雨雨，但总算是平安度过去了。我对你们几个明年的期望很简单。”
这时候，楚利民已经预感到些许不妙，只是闷声之饺子，但陈慧珍显然将他定做了第一打击目标，她指着他说道：
“第一就是你这死老头子，年纪也不小了，少喝点。”
楚利民只得嘿嘿傻笑，蒙混过关。
陈慧珍随即又转向楚国雄说道：
“国雄啊，妈还是那句话，也不用在这里多费口舌。”
最后，她转向冯素芝的遗像，眼眶中泛着泪花，说道：
“素芝啊，眼看你这走了两年了，妈也想你啊。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怪只怪国雄没这个福分。你要在天有灵，就保佑雪寂健健康康的吧。”
屋子里刮起一阵微微的凉风，拂过陈慧珍的脸颊，她并没觉得寒冷，反倒觉得心中莫名舒畅。
这一晚，小雪寂异常精神。于是，团圆饭过后，楚国雄索性抱着他和自己的父母一同看春晚。他想都不用想，此刻，冯素芝就在自己的身旁。
这一年的春晚依旧很好看，二老看完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姐夫与小舅子》之后，实在熬不住去睡觉了。
楚国雄见小雪寂仍是十分精神，索性给他穿上厚厚的衣服，带他去外面放炮去了。
因为早就过了十二点，他们所在的南一胡同也没什么人，楚国雄选了一处离自家不远的地方，为小雪寂放起了烟花。
此时的小雪寂早已学会了走路，他围着烟花又跑又跳，虽然动作笨拙，却也没有摔倒。
这时候，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面相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楚国雄知道，约定的时间要到了。前一天，冯素芝已经向他交代了大概的细节。
男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对楚国雄说道：
“你闭上眼睛。”
楚国雄自然知道这人不一般，唯有按他说的去做。
他只感到男人的一只手掌从他双眼的眼皮上划过，随后便听到男人说道：
“可以睁开了。”
随着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楚国雄终于在现实世界之中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妻子。
他先从地上抱起小雪寂，又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两个人为能够在现实世界之中触碰到彼此喜极而泣，只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
那神秘的男人见状，识趣地将自己的身形隐入黑暗。
刚刚的烟花还没有燃尽，借助烟花的光亮，楚国雄恨不得将妻子的每一寸肌肤都牢牢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神秘男人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冯素芝轻轻抚摸丈夫的脸颊，哽咽着说道：
“国雄，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你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别怪咱妈催你，再给孩子找一个好妈妈吧。如果有机会，不管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我还做你的老婆。”
楚国雄重重点头，说道：
“你放心，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一次的离别虽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楚国雄觉得自己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在此刻土崩瓦解。
在妻子下定决心推开他，步入那个男人所在的黑暗中的时候，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烟花终于燃尽，怀抱着小雪寂的楚国雄也被这黑暗彻底吞没，天地间万籁俱静。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可是面对了妻子的两次死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