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两年,李润声把闻兰野视作“理想”。
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对很多词汇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学校老师整天把理想抱负挂在嘴边,李润声对比了一下,觉得闻兰野挺适合她对于“理想”这个词的印象,美好,向往,而触不可及。
但实际上,第一次在资助人的来信中得知闻兰野的存在,李润声的反应和向往无关,而是一种阴暗的、微妙的嫉妒。
她嫉妒闻兰野。
父母家庭没有给予她正确的教育,十多岁初长成的李润声的三观肤浅而扭曲。她恶毒地往资助人寄来的那些照片上涂抹,试图抹去闻兰野的痕迹,或是干脆将他剪下来贴在墙上,每天睁眼自来熟地和他打招呼。仿佛这样闻兰野就和她一样,赤条条地淋在市井黑暗的暴雨里,不能逃脱,与她同喜同悲。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青春期的孩子到一定年纪就会迎来开窍。李润声开窍得早,在某个礼拜,大概是连着下了太久的雨,也可能因为隔壁新搬来的那对夫妇太吵,让她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得做出一些改变来。
李润声至今都觉得神奇,她在一夜之间拥有了羞耻心,朦朦胧胧地对是非善恶有了浅薄的感知。
妒忌是种卑劣的情绪,她不愿成为和父母一样卑劣的人。
她像一株刚钻出土的春笋,突然明白自然与世界为何物,依靠本能来寻找自己的生长方向。
但寻找自己是一生的命题,初步开化的智慧不足以支撑她在短时间内完成人格成长转换,她以为的变化,无非是从一种极端跨越到另一种极端——从极端的嫉恨,跳入到极端的仰慕中去。
单纯的憎恨和爱慕都很好解决,然而一旦爱恨交织就要了命。
把闻兰野当作理想的那一两年,李润声常常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闻兰野压根不知道她是谁,她搁这儿脑补什么呢,自我感动又是恨又是爱的,神经病么这不是。
纠结的同时李润声还庆幸自己当初拒绝了闻氏夫妇的资助,保全下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如果未来有机会见面,她能以普通的身份和这善良的一家子打招呼,不必因为受惠而低人一等,被迫乖顺。
但当闻兰野出现真的在她面前时,别说招呼,她连句像样的“你好”都没能说出来。
一个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突然活过来,突然降临到她身边,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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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发麻,李润声对着镜子抬了抬手,想起护士的千叮咛万嘱咐,手指没碰上去。
衣服上也有血,糊得挺凶,她去换了套干净的长袖衫,换完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坐在书桌前把药统统倒出来,挨个儿去念药盒上的名字。
闻兰野的声音很低,而且没什么情绪起伏,李润声尽力压着嗓子,仍然学不来他的语调。
真难啊。
李润声枕着胳膊趴到桌上,望着墙上的老钟发呆。
闻兰野认出她了吗?
当年未成年救助的程序比较繁琐,救济双方需要尽可能详细地呈递个人和家庭资料,闻兰野见过她的照片也不奇怪。
可过去几年,她变了那么多,连自己都不确定还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过了两点,挂钟发出“铛”的撞声,李润声缓慢地把脸埋进臂间,逼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李润声到教室时踩着点,前脚她刚坐下,后脚宋老师就进门。
一个班的人都在回头盯着李润声的脑袋看,宋老师见着了她的伤,没说什么,也没让李润声再去后头站着。
下了课,于仙拿着两颗巧克力过来,问她伤怎么样,李润声把护士说的那套搬出来重讲了一遍,撑着左颊,望着正方向,视线不偏不倚。
于仙觉得她这姿势怪怪的,眼神过于坚定,看起来像要炸碉堡,“那要不要和班主任说一声,你的腿不是也没好吗?”
李润声笑着说:“放心吧,宋老师心软,看见我受伤肯定不忍心再罚站。”
她猜得没错,一下午宋老师没提有关罚站的半个字。
晚自习是数学老师值的班,看见李润声眼角贴着纱布关心了几句,让她趴桌上好好休息,实在不行早退也行。李润声一觉睡过去两节课,醒来人发懵,一看时间都快十点了,还有半个小时放学。
数学老师在台上冲她叹气,李润声一阵尴尬,翻了翻书,想装模作样地意思一下,意外翻到了夹在书页间的体育招生简章。
她扭头看向窗边,闻兰野夹她书里的?
晚自习,班上学生都在忙活作业,笔声沙沙,只有闻兰野手里没拿着笔。
李润声和闻兰野坐过一个月的同桌,这人做题的速度快到发指,同一道题,她还在读题干的第二行,闻兰野已经解完跳转下一页。
偶尔她会感慨,得亏和闻兰野坐同桌的是她,换成别人得有多大压力,高三生活得已经够痛苦了,再遇上闻兰野简直是人生不幸。
简章上沾着血迹,李润声集中注意力看了几行字,句子倒是理顺了,意思没理解,还得拿笔勾几个关键词再捋一遍。
难得她居然拿笔写字,台上的数学老师欣慰地点头。
下自习,人流涌动。于仙从后头追上来,“你的脚能着地了?”
李润声应声回头,“好多了,已经开始消肿了。”
她还在琢磨简章的事,下着楼梯问:“于仙,你知道体育招生吗?”
“体招?”于仙回想,“刚开学那会儿班主任好像提过……你想走体招?”
李润声笑了下,“没,听黄老师说的,有点好奇。”
到网吧,人挺少,老板被李润声吓了一跳,“你眼睛怎么了?”
李润声步伐不稳,“不消息被刮伤了。”
“你最近什么运气,三天两头受伤?”老板说着压低声音,“不是打架伤的吧?”
“不是,您放心。”
网吧附近闹事的人太多了,老板很担心她招惹什么人,影响到网吧的生意。
老板瞅着她还肿着的脚踝,“小李啊……”
李润声直觉不妙,“您说。”
老板咬了根没点燃的烟在嘴里,“你在这儿干了快两个月了,觉得累吗?”
李润声心一沉,耐着性子说:“还成,我年轻,夜班能熬得住。”
老板清清嗓,“但你毕竟还是个学生,还是该以学业为主,高三这么关键,不能为这点兼职费就耽搁了吧?”
他酝酿着说,“你家长知道你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吗?”
一天内两次被人点到父母,李润声心梗,但没表现出来,“知道。”
老板一哑,把烟取下来,捏捏烟嘴,尴尬:“知道啊。”
好歹在这儿待了两个月,李润声不想为难他,她把书包背回到肩上,客气地说:“受您两个月的照顾,有什么话您直说吧,我不给您添麻烦。”
老板总算把那咬半天的烟给点上,“那我就不瞒着你了,这两天一直有人投诉你。投诉这事儿可大可小,可你年纪小,还在读书,万一闹大了,我这网吧也得倒闭。加上你动辄伤着这儿伤那儿的……我不能什么风险都担,你懂我的意思吧?”
“而且一个小姑娘天天倒夜班也不安全,我成天也提心吊胆的,”老板吸了口烟,“离十月还有几天,我给你算满勤,算是对不起你,你看行吗?”
李润声默了几秒。
她之前被辞退过不少次,老板的辞退方式已经算得上温和,甚至连工资都不推脱,但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大爷的,哪个缺德冒烟儿的投诉她,吃饱闲得吗?!
这年头未成年学生想找份兼职比登天还难,领了工资,李润声出来时脸黑得像锅底。
楼梯口聚着几个人在抽烟,见着她一个二个哈哈大笑,乐得跟癫子似的。
李润声眯眼盯着他们,发现其中一张面孔有些眼熟。
常坐在三排七座的那人。
她停下步伐。
那几人个个歪着头,烟圈吹得一圈接一圈,为首的男的头发染得油黄,冲她吐烟,“看什么?”
李润声把书包换了一边挂上肩。
见她挑衅,黄毛下巴一抬,立刻扔了烟,踩着板砖站起来。
他比李润声稍矮点,站起来气势尴尬,安静不知道是谁没憋住,“噗嗤”了一声,黄毛脸色一变,回头爆粗,“谁他妈笑的?”
其余人没吱声,纷纷躲开视线。
李润声正要开口,边上有人叫她,“李润声。”
她循声回头,一愣,说不出话了。
闻兰野靠在离楼梯口大概两丈远的电线杆下,没带书包,外套敞开着,两手插兜,不知道看了多久。
黄毛扭头啐了口唾沫,扯着嗓子,“你他妈谁?”
李润声皱眉,想弄人的心情愈发重了。
但是她的脚还没好。
眼也还伤着。
才领完工资,不能给老板添麻烦。
找了一堆借口,李润声说服自己,最后看了躲在众人间的三排七座一眼,转身朝闻兰野走过去。
几个人在后头骂骂咧咧,走到跟前,李润声把书包带拽紧了,忍着脾气对闻兰野笑笑,“好巧。”
路灯洒落在脸上,在她眼里撒着碎光,客气的笑容看起来温暖而真挚,闻兰野抽手递过来一张折页纸。
“给我的?”李润声茫然。
“嗯。”
她把折页接到手,打开一看:第三中学第九届秋季运动会。
李润声:“……”
什么玩意儿?
“这什么?”她抬头问,却发现闻兰野在看楼梯口那边抽烟的几个人。
黄毛为首的几人嘴里脏话不断,发现他俩看过来,故意拔高嗓音骂得大声,都是些小孩子不能听的字眼儿。
闻兰野看他们的眼神渐渐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