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

    春日将尽,蝉虫启鸣。

    院角紫藤花开繁盛,迎向骄阳垂挂廊顶,风拂摇曳时,散出一派芬芳。

    与其欣欣之态相对的,则是廊下借花荫遮阳的孟华姝。

    芦雪捧着木匣踏入兰风院,抬眼见此景,竟呆愣了半晌。

    花影迷蒙下,映的是女子肌如雪,腮似霞,更有顾盼间双目盈盈,含笑嫣然。

    他人总说,京都内数芸小娘子容貌最为温婉动人,可她瞧自家小娘子也并不差分毫,只是更娇媚些。

    正想着,忽地,身后撞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

    “谁啊!”

    芦雪向前踉跄几步,扭头呵斥。

    孟华姝本还懒散地窝在摇椅上。

    听得不远处传来声动,赶忙将手中的账册一把合上。

    直起身探头望去,却是芦雪和连芝两个丫头。

    “吓我一跳。”

    孟华姝呼出一口气,抚着胸口庆幸道:“我当是谁呢。”

    说着,将账册往桌几上随意一丢。

    “姐姐好大的脾气。”连芝哼一声,从芦雪旁挤过,“自个儿堵住院门不知在呆看些什么,我好心提醒,你反倒斥我。”

    连芝生得俏丽,到华姝跟前时更有意摆出嗔态:“都是小娘子您惯的。”

    芦雪跟了来,见她‘恶人’先告状也不恼,只道:“口舌、手脚之争,常人占一个好便罢了,偏你两样都要占。”

    她放下木匣,指头戳了下连芝:“小娘子惯的究竟是谁,你心里门儿清。”

    这样的场景,一天不知要出现几回。

    若是往常,孟华姝也就由着她们闹了,今儿却没这功夫。

    “行了,你们两个拌嘴,偏扯上我。”

    孟华姝打断她们,朝芦雪微微颔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芦雪收起笑,答:“按照小娘子的吩咐,一一办妥了。街东的胭脂铺、香料铺各一间,及琴雅堂的地契,并五百两银票都在匣子里。”

    她顿了顿,疑虑道:“您几年经营才攒下这些,当真要尽数相赠吗?”

    “钱财是死物。”孟华姝接过木匣,双瞳清亮,朝芦雪笑了一笑,“我能做的不多……”

    话才说一半,华姝还没将木匣打开一看,连芝见她们要谈个没完,忙提醒道:“快到申初了,小娘子待会儿回来再议吧。去晚了,夫人得知后又要不快。”

    然而,提到要去上的课和即将面对的夫子,孟华姝立时瘫回椅子里,重重叹了口气。

    常韶芸许了亲事,再过两年,满了十八便要嫁人。一旦为妻,就不比在家做女儿时任情恣性。

    尤其她许的是侯府嫡子,舅舅混迹官场多年,眼瞧着是五品官位坐到老的阵势。若没些才学做底,只恐韶芸更要叫人轻看了去。

    为此,常府不知从哪儿,重金聘请了位近乎全才的女夫子。

    舅母一向不偏疼谁,韶芸要学什么,她从来躲不过。

    旁的也罢了,可是——

    孟华姝伸手拍了拍桌几上的账册,心若死灰:“这本账册都翻来覆去看整整三遍了。前儿又开始了第四遍,什么时候才到个头啊。”

    连芝见状噗嗤一笑:“您就暂且忍忍吧,芸小娘子学得慢,您陪着一道还有的学呢。”

    她正要收起账册,一捏却觉出不对来。

    依着侧边明显鼓起的缝,掀开一看,又笑了:“幸而奴婢留意多看了一眼,倘若就这样带去南嘉堂,芦雪姐姐定是要代小娘子受罚的。”

    芦雪正蹲下身替孟华姝理裙摆,听得此言微愣。

    抬头看时,只见孟华姝慌慌忙忙地将夹在账册中的《燕案奇闻》塞给连芝,命她藏回屋里的书橱。

    芦雪站起身,接过连芝收整好、递来的书箧,无奈道:“小娘子方才看账册那样入神,奴婢还当您改了性呢。”

    “我也就这么一个爱好了。”孟华姝讪讪一笑,抬步向南嘉堂走去。

    芦雪跟在其后走了段路,没忍住劝道:“小娘子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老爷、夫人近日为您操心婚事,想来也快订下了。您合该收收心,多学些本事为日后打算才好呢。”

    说到婚事,孟华姝不由惘然若失。

    其实早在两年前就该订下的。

    当时舅舅不过是六品小官,在京都天子脚下,根本排不上名号,但他们依旧尽力为她挑选了一门很不错的婚事。

    对方虽出身寒门,但人品才识皆是不错,科考有望,模样也端正,与她相看后不日即可订下。

    也就是那时,武平侯忽令媒人上门提亲,求聘的是年仅十四的常韶芸。

    尽管韶芸已因美貌和琴艺在京都很是出名了,但武平侯府这般的显贵之家,原是做梦也不敢高攀的。

    舅舅加之久居京都,怯惧权贵,根本不想也不敢推拒。

    原本是毫不相干、双喜临门的事。

    谁料韶芸这头的亲事刚敲定,她那头的姻缘却断了。

    更甚的是,此后但凡是自认品性优良的寒门子弟,一句不敢攀附侯府,便不再深交;而出身稍好些的,又瞧不上舅家门第。

    余下贪图荣华者倒是络绎不绝,但她宁可不嫁,也绝不迁就。

    实在两难,故此婚事被迫拖到了现在。

    如今,她年纪到了,终身大事不得不再次提上案前来。

    好在这回人选很快就有了。

    听舅母无意间透露,此人乃是她爹生前旧交之子,也是新科状元……

    “小娘子?”

    芦雪提高些音量,推了推在南嘉堂门前发愣的孟华姝。

    等她终于缓过神来,芦雪又低声提醒道:“芸小娘子同您问安呢。”

    常韶芸见她魂不守舍,关切地近前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不适?

    孟华姝眨眨眼,抬眸对上端立身侧的常韶芸。

    韶芸素来在家中不施粉黛,却更显天然标致。一行一止皆风雅,温婉柔顺四字,仿佛就是为其而生的。

    有这样一位妹妹,当真是令人自豪。

    想到这,孟华姝不由挺直了肩背,牵过她的手,歉道:“没有不适。我方才在想事,没注意到你也来了,害你为我担心。”

    常韶芸浅浅一笑,柔声道:“无碍,姐姐没事就好。”

    只是她一笑,孟华姝立马觉出些古怪来。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虽性子天差地别,但情分不比寻常,说是胜似亲姐妹也不为过。

    她有不对劲,哪能瞒得过华姝?

    果然不出所料,直至二人迈进南嘉堂,坐于案前,拿出账册之时,常韶芸也没拉下唇角收回笑。

    如此枯燥的课,她怎笑得这般开怀?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

    孟华姝是个没耐心的,能忍到这会儿已经是破天荒了。

    趁着卞夫子还未来,她三两步凑到韶芸跟前,手撑桌案斜倚,奇道:“你一个劲儿地傻笑什么?”

    “有吗?”常韶芸抬手摸摸腮颊,不知何时已扑上了两团莫名的红晕。

    她长睫微闪,下意识捏了捏腰间挂的佩玉,唇角泄出轻笑:“没什么。”

    孟华姝顺着韶芸的动作,目光在她腰间玉石上定了一定。

    这块白玉佩原是自己的。

    孟华姝的爹娘过世后,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除了商铺田产外,珠玉宝翠也不少,韶芸手上捏住的白玉就是其中之一。

    华姝年纪尚幼时,由舅母代理大部分遗产,仅留了个小宝箱让她收好。

    可她幼时不知珍视爹娘留下的心意。

    不但锁起门与韶芸开箱玩乐、随意赠予,甚至寻了利器,美名其曰给珠玉雕饰,结果却留下不少难看的划痕。

    她记得,这块白玉佩就是因此被毁了,怎么韶芸又拿出来戴?

    孟华姝伸出手去,想托起那玉细看。

    常韶芸却倏然躲开了。

    不待孟华姝发问,韶芸余光不经意掠过门前,脸色先畏缩一变。

    见韶芸神情剧变,孟华姝忙站直身。

    完了,又让卞夫子逮到一错处。

    她才在心底感叹一句,就闻身后传来不客气的叱责声:“孟小娘子!平日里吾教你的礼仪规矩,全忘光了吗?”

    “学生不敢忘。”

    孟华姝扯了扯嘴角,为了不连累芦雪代她受罚,即便烦得不行,也收起性子,耷拉脑袋作悔状。

    卞夫子却意外地不多言,没训几句便沉声道:“常老爷在前堂待客,命孟小娘子前去。”

    “我?”孟华姝讶然抬首,先是劫后余生般一喜,后反问道,“舅舅待客命我前去做什么?”

    无论如何,今儿的课反正不用再上了。

    孟华姝使了眼色,令芦雪快些收拾书箧,随时准备离开。

    “自是有与你相关之事。”

    卞夫子一见华姝抑制不住喜色,即知方才全是装样子给自己看。

    她叹了口气,解释之余额外多劝了句:“孟小娘子该学学芸小娘子,收起过分跳脱的性子才好。”

    孟华姝当面应喏,回过头便狠狠拧住眉。

    最厌恶这种话。芸儿好,她便不好吗?况且她已经很收着性子了。

    华姝在心里将卞夫子抨击了千八百遍,压根没注意到常韶芸直愣愣看来的眼神。

    与她相关?

    除了婚事,华姝再想不到其他。

    她一面琢磨,一面行至门前,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烦请夫子告知,来客是否为新科状元陶文乐?”

    自从陶文乐高中状元后,近半月多来常府,与舅舅很是亲密,丝毫不在意此番行止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非议。

    孟华姝曾在院中远远见过他几回,看上去倒不像是来攀附的。若不是他,还会有谁?

    倘若是他,突然正式约见,定要涉及婚嫁。

    听得孟华姝直言无讳,没有半点闺秀模样,卞夫子皱起眉:“让你去就去,何必多问。”

    然而,孟华姝和常韶芸两双眼睛直盯盯,卞夫子到底是好耐性地回道:“是他。”

    谁知卞夫子话音刚落,木椅与地板间的刺耳‘吱呀’声随即响起。

    常韶芸猛地站起身,煞白小脸上一时惊疑,一时惊惧,眼底的痛苦她压不住,全浮了上来。

    韶芸看看愕然不明所以的孟华姝,再看看正颜厉色的卞夫子,无措地将账册拿起、放下。

    犹豫几番,终是嘴唇噏动,干巴巴却异常坚定地吐出一句:“夫子,我同姐姐一道去吧。”

    卞夫子犀利的眼神射来,常韶芸只觉从里到外皆被看了个透彻,窘得不知如何才好。

    她渐渐低下头,再抬起,眼周已是嫣红一片,含着泪盈盈欲滴。

    韶芸将这副可怜神情不加掩饰、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孟华姝面前。

    一如既往。

    孟华姝哪能不知韶芸显而易见的小心思,可心依旧软了下去。

    卞夫子目光骇人得紧,她都不一定能完全招架得住,更别提自幼乖顺的韶芸了。

    只是一道去看看,也非大事。

    再说,韶芸数次反常,总得趁早寻机会问个清楚,否则一扭头她就又忘了。

    孟华姝清了清嗓,睁着眼睛说瞎话:“夫子,我缺了课,日后赶不上芸儿可怎么好?要不今日一道放了假吧,也省得夫子为我等忧心。”

    这是她们惯用的托词,偏偏韶芸每次都说不出口。

    卞夫子暗暗打量几近失态的常韶芸一番,沉吟片刻,心下不知思忖了多少来回,才微微颔首,应了声‘可’。

    得此一句着实不易,孟华姝喜得向韶芸抛了个得意的眼色。

    韶芸却只松了口气,勉强扯出个笑后,又显露悒郁。

    孟华姝见状担忧,等不及韶芸慢慢收拾书箧,留下芦雪给韶芸的侍婢冬玲帮忙后,便拉着韶芸匆忙迈出了南嘉堂。

    待走远些,步入庭园时,华姝才低声问询:“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常韶芸抿着唇,听了问话只顾摇头,也不言语。

    孟华姝见她神情复杂,又不好逼问,难得忧虑无措地叹了口气。

    芸儿有心事瞒着自己了。

    谁料韶芸听得叹息,蓦地停下脚步。

    她嗓音里带了细细的哭腔,脱口而出的话却裹着韧劲,惊得华姝犹如五雷轰顶:“我不要嫁去侯府,我想嫁的是陶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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