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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殿下

    永朝安和十八年,洛王南宫玦谋反,护国公陆文谦被判为洛王党羽,牵连其中。

    洛王伏诛后,陆文谦被贬为庶民、驱逐离京,却在返乡途中遭山匪洗劫,陆氏上下无一幸免。

    至此,作为开国功臣的护国公一脉仅存皇后陆碧晚。

    话说这位陆皇后,出生便是一段传奇。

    传言,陆碧晚出生之时,流星如雨。曾有方外之士预言,此女必会母仪天下。然,陆碧晚早与洛王指腹为婚。众人只觉,方士预言纯属无稽之谈。

    或许是预言所累,护国公小心谨慎,从不让陆碧晚出户示人,只怕招来红颜祸水的骂名。

    奈何,命运天定。

    陆碧晚十八岁那年,随洛王参加露华宫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对她一见钟情,当即请旨娶为太子妃。

    后来的这些年,陆皇后更是圣心独宠,帝后情深乃永朝佳话!

    只可惜,好景难再。

    洛王一案后,陆皇后被罚至永泉寺带发修行。

    坊间更有传言,陆皇后与洛王藕断丝连,嫡皇子南宫明尘乃皇上驻守西境时所有,实为陆皇后与洛王之子。

    流言甚嚣,真假难辨。

    又因殿前失仪、为陆氏申辩,明尘触怒龙颜,被遣至尚京以北的大觉寺修身悟道。

    这一去,又是四年。

    四年后。

    一纸诏书,诏皇五子南宫明尘回京,封宁王。

    ——

    大觉寺禅房。

    一灯如豆。

    明尘身着灰色僧衣,长发半束,静坐佛前。

    昏黄的烛光由左前方斜照而来,衬的他精细的脸部轮廓更显英挺深邃。他虽是闭着眼,但气度风华浑然天成,一看便知不似凡品。

    修长的指间是一串摩挲得光亮的佛珠,如那灰布僧衣一般,不染纤尘。

    房门缓缓被推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僧人静步而来。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僧声音低沉平和,在这过于静谧的禅房却显得有些突兀。

    “无尘,你可明白?”

    无尘,是他的法号。

    明尘睁开眼,一双凤眸如旷美星辰。只是,那满目的黯淡,不见熠熠星光,只有腊月寒霜。

    四年了,自陆氏蒙冤,他被罚佛寺修行,那便是他眼中唯一的颜色。

    老僧又道:“南柯一梦浮生尽。喜怒哀乐,痴情旧怨,功名利禄,万法皆空。沉沦则苦,超脱则生。”

    明尘抬眼,望向前方面色安详的佛像,目光依然是近乎冷漠的平静。

    “弟子,不以为然。”他把佛珠置于双掌之中,合十一拜,“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种其因者,必食其果。今日种种,皆往事之因,来日种种,皆前因之果,因缘和合方为法!”

    皇上已下诏允他回宫。他相信,这就是佛法因缘,该偿还的,终极会得以偿还。

    老僧看着他的背影,知他意已决,多说无益。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只愿你谨记——我佛慈悲,便是天下之幸!”

    ——

    夜幕已至,层林漠漠。

    寂静的山林惊起几声鸦叫,高低不一的车辙声由远及近。

    车上,一个黑衣男子正在驾马,他五官方正,并无什出挑之处,只身边的一柄银色长剑尤为醒目。

    他是明尘的近侍——楚裕。

    “殿下,”他朝后喊了一声,“您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刚出长生山,还得走上三个时辰才到尚京!”

    车里并无响应。

    楚裕并不在意,继续说道:“皇上也真是的,既然封您为宁王、召您回京,却未按照皇室礼制派遣仪仗队,这到底是何用意?”

    马车里,明尘仍是一袭灰衣。与僧衣不同,这身灰袍乃锦缎织就、质地上乘,袖口领口还用银线绣着祥云纹。他用银簪束发,较之半束更显风华。

    他仍是闭着眼,脸色沉静。

    诏书上说:寒灯四载,朕心甚怜,特此恩赦,去璞归真。

    明尘冷笑,若非三皇兄与持国公勾结,结党营私、威胁皇权,皇上又怎会想起他?

    突然,马车一颠一簸,打断了明尘的思绪。

    伴随着几只夜鹰扑翅高飞,十数支火箭从天而降。

    “殿下小心,有刺客!”楚裕大喊一声,拔剑而起,利落地将火箭砍落。

    接着,又是火箭流落,火光乍起,引燃车身,幽夜顿时通明。

    刺客提刀,蜂拥而来。

    刀光火影。

    楚裕跳车对战,应接不暇。

    刺客受命而来,目标明确,前赴后继袭向火光冉冉的马车。

    轰隆一声巨响,车身崩裂,迸作一块块参差不齐的木板,夹着火光向刺客飞去。

    巨响过后,哀嚎遍野。

    火光飞散中,明尘负手而立。

    余光扫过来势汹汹却已匍倒在地的刺客,他冷嗤:“皇兄未免太操之过急。”

    刺客群起而攻。剑光森寒,招招致命。

    楚裕立即飞身而来,以同样凌冽迅猛之势,攻其要害。作为侍卫,为保护殿下,他从不手下留情。

    明尘则以退为守,虽未出手迎击,却也分毫无恙。

    黑暗中,有刺客从后袭来。他侧身而避,以掌回击,握住那持剑的手,剑身回转,只一瞬的犹豫停顿,便刺穿了来人的胸口。

    血花四溅。

    黏稠的温热在指尖蔓延。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

    刺客锁定目标,更是凶狠无惧。

    生死之间,明尘不再避让。指尖的温稠,不曾冷过。他的武功,显然高出楚裕许多。

    不消片刻,夜再度回归平静。

    明尘面色沉静,缓缓收回染满鲜血的手。

    “殿下,您没事吧!”楚裕飞奔过来,“殿下放心,没有活口。”

    明尘眸光一闪,眉心有细不可见的微动,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摊开掌心,食指指节处还有常年摩挲佛珠留下的薄茧。一抹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让他不自觉的握了握手掌。佛寺四年,他的手中总有那串佛珠。他时时握着佛珠,吃斋念佛、夜夜祝祷,虔诚的仿若真的忘却凡尘、皈依我佛。

    佛说,心若无尘,般若自在。

    他看着袖口零乱的血渍在黑夜中逐渐隐去了痕迹,却有另一场鲜血淋漓在心头。

    往事赫然在心。

    他收紧双手,鲜血的温热似乎从未消散。

    明尘轻睨刺客的尸体,满地狼藉。血,似乎还流的不够多!

    当年的血债,是时候讨回了!

    明尘缓缓抬眸望向更是幽深的夜幕,沉声道:“走吧。我们回京。”

    ——

    正乾宫外,夜雨淅沥。

    谌公公接过宫人送来的茶点,望一眼宫前阶下双膝跪地的男子,还是堆了笑劝道:“宁王殿下,您请回吧!夜雨寒凉,冻坏了身子可不好!皇上已经召您回京,以后总有觐见的时候!您刚回来,皇上就封您为宁王,可见皇上对您的用心,您要谢恩,又何必急于一时!”

    雨势不大,从戌时便断断续续的飘着,远处的宫墙、门前的石阶都罩上了一层湿意。

    稀疏的雨帘下,是明尘沉静的眉眼。他已在此跪了一个时辰。

    他一身白锦华服,胸前有金丝成蟒、衣摆有银线作云,雍容清贵的款式原最衬他的气度风华,却因天公不识美,白瞎了这如画容颜!

    “多谢谌公公。”明尘礼貌地回了一句。

    雨水顺着他的眼睫滴落,他的目光仍落在紧闭的宫门上。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儿臣不孝,叩见父皇!”他双手交叉、掩于额前,再次叩首一拜,“父皇万安!”

    雨势渐大,那一身白锦已被浸的黢灰,他匍匐叩拜的身影静在雨中,显得悲凉而狼狈。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谌公公面色未改,扣门而入。

    “皇上,您为国事操劳,晚膳都未进,还请保重龙体啊!”他双手托盘,跪在案前,“御膳房送来些清粥小点,奴才看着都是养肺润胃的,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堆小山高的折子。

    南宫祁随手翻开一本,又重重的扔了出去。

    “身为臣子,上不知君令臣纲,下不知百姓疾苦!若非朕命禁军暗查,殊不知,他利用新地改革做了这么些结党营私、欺压百姓的勾当!群臣居然上书,称他体察民情、为民请命,颂他高风亮节、忠孝仁义,要朕立他为太子!”

    面对天子之怒,谌公公更是恭敬拜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齐王再怎么不是,都是皇上您的长子,皇上您慢慢教就是,切莫为此伤了龙体!皇上若是不放心,按贵妃娘娘的意思,早日为齐王殿下选妃,想必殿下成亲之后,更能感念皇上的恩德、为皇上分忧!”

    “贵妃的心思,朕岂会不知!齐王选妃,无论如何都只有一种结果——”

    他扫一眼谌公公举至头顶的托盘,倒真有些饿了。

    “起来吧。用膳。”

    谌公公先是整理了笔墨和奏折,又伺候南宫祁用膳。

    糕点清甜,有一抹淡淡的花香。花香侵鼻,南宫祁脸色一怔。

    谌公公淡淡一眼,又低眉顺目,拜服道:“御膳房说,冰糖桂花糕养胃、莲子羹润肺,皇上废寝忘食,最宜以此作宵夜。”

    南宫祁的脸色,由呆怔转为青白。

    抬眸,他凝眉投去一个警惕的眼色。

    谌公公盛上一碗莲子羹,双手奉上:“皇上放心,莲子去了莲心,不苦。只是,莲子无心,不免少了几分真味。”

    南宫祁迟疑着,但见谌公公是一贯的恭敬顺服,便接过碗,缓慢的尝了几口。

    莲子无心,口味清淡,却是食不知味。

    他不自觉的看向案上那一小碟冰糖桂花糕,突然问道:“几更了?”

    谌公公道:“回皇上,二更了。”

    “他,还在?”他握紧了指尖,喉头有些干涩。

    “殿下仁孝,还在宫外叩首问安。”

    他痴痴的看着那碟桂花糕,白莹似雪,甚是精致。记忆里,她心灵手巧,做的也是这般精巧好看——

    往事历历在目。

    明尘出生的时候,他已有侧妃、已为人父,可油然而生的喜悦始终充斥心间。

    他把碧晚抱在怀里,在她耳边长语:“我盼了许久,名字已经想好了!单名,瑾!意为美玉,无论男女,瑾字皆可!”

    “若是男孩,字作明尘,明华映月、风采出尘!若是女孩,就作初尘,初生若素、不染纤尘!”

    明尘天资聪颖,两岁能背诗,三岁能习字。南宫祁便日日把他抱坐在膝头,一面批阅奏章,一面教他读书习字。

    那时候,每每小有所获,明尘总会眨巴眨巴那灿若星辰的凤眸,拉着他的衣襟问道:“父皇父皇,您看儿臣学的如何?”

    而那双凤眸,亦如他的晚儿一般——似繁星满目!

    ——

    正乾宫前,匍身跪拜的,是一道陌生的身影。

    宫门大开之时,明尘已掩额叩首、沉身一拜:“不孝儿给父皇请安,父皇福泽齐天、万寿无疆!”

    夜雨新凉,和着晚风、夹着寒意打在南宫祁颤动的眉间,他怔怔的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双眼却泛起微酸的热意。

    四年了,他的尘儿,长高了——

    若不是凉风习雨打在眼旁的冷意,他已并步向前,去瞧个真切!

    “平身吧。”大概是春寒料峭,南宫祁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沐雨还朝,如今已是正经的王爷,不必如此拘礼。”

    明尘再拜:“父子有亲。父皇厚爱,儿臣感念于心、没齿不忘。昔日承教膝前,却不曾衔环以报,是儿臣不孝。今有幸得父皇恩赐,儿臣必当谨守君令父纲、不负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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