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暖光唤醒芳灵郡的花花草草，纳音婆婆本在酣睡中笑得香甜，拍案一声巨响将清梦打碎。婆婆幽幽地叹口气，金边圆镜借着光隙耀耀生姿，她想伸手拿，曲蜷一晚的身体却不听使唤，酥麻得连出声都疼。她又在心里暗暗决定：下次一定得跟雁惜那丫头学学通脉术。

    不过决心是一回事，执行仍是另外一回事。纳音婆婆眼神不好，耳朵倒是灵光。每日清晨，双神殿的鹦鹉总会咿咿呀呀开始表演。自刚才那声巨响起，动物的嘴叭叭没个停歇。昼神和夜神常在交班之时大吵一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日夜所见孰为真，日夜孰轻孰重、孰长孰短。每日相见时间又短，各个话题都要连着吵上数十甚至百年，而最近，双神又在争论，这东西两座神殿址究竟该命名“昼”还是“夜”。

    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百零七年前，仙家们出面调和了几次，一个“昼”一个“夜”不就好了吗？结果却让双神达成一致。

    址有两处，殿只能唤一名。

    不过那也只限于片刻的和谐。纳音婆婆聚精会神地听着，正如每个在册史阁醒来的清晨，也一如四司下很多的当班仙人。

    鹦鹉讲完，睡意褪散，纳音婆婆身体轻松了不少。册史阁以刊创报邸、典藏记史为任，众司阁坊殿的轶闻趣事、财易郡的买卖讯况、四圣池的策决动向、乃至人魔妖三界的更迭盛衰，无一不被《天渊日报》载录。

    纳音婆婆昨夜审的，正是《天渊日报》最新一期：“罔清噬鬼无间道，玩股双魔擒尊权”。头版之外，天渊司训罚郜幺七小姐的消息被安排在角落。阁内仙人渐续到位，许是昨日才发了薪钱，众仙比往日积极了些，散报仙童将报邸一一接走。左前方那零散摆着几只画笔的位子已空了两天，婆婆慵慵地伸了个懒腰，朝阁外漫步去。

    芳灵郡的花仙子们嬉闹着路过，汐雨坊的风神捎来阵阵芬香，今天天气格外明媚，纳音婆婆心绪开朗，一眨眼，仿佛都看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外的无色。循往视野尽头，贾楠书洋洋笑着，稍微俯身作出了“请”的姿势。

    “婆婆这么早，玉书阁蓬荜生辉”

    纳音婆婆亮出锦盒递给来人，“雁惜今日不来，这是上月薪钱，老婆子得盯着册史阁仙班，你替我给她吧”

    说着，她抖了抖肩膀，脊背的酸痛瞬溢上身，贾楠书轻缓接过，娴熟地将老人搀到软椅，细致按摩。

    贾楠书说着碎话，“七小姐昨日在天渊司斗了六个时辰的苦愈兽，所获兽灵可作三十仙婴的护心符。”

    纳音婆婆细细道来，“前日轮假，这丫头偏偏碰到地浊异常，还好是你先接她回来。真让郜幺家主发现她未得凡令私自下界，先派十三罗阻去，这还没等天渊司的刑罚，郜幺家法在凡间就够她受的了。如今天渊司罚过，家法便也盖不得仙规。”

    贾楠书微微点头，“郜幺以战为尊，千万年来，氏族上下几无人不通对抗之术。七小姐性子洒脱，画技超群，自由好动，灵术却毫无战力，明亚家主铁血手腕，一心为家族责任，难免会有分歧。”

    纳音婆婆仿佛想起什么来，“我听说昨日雁惜从天渊司回来，还去了一趟界事司？”

    贾楠书顿了顿，叮当叮当的铃声悠悠而来，纳音婆婆侧头之际，好似被什么光闪了一下，“汪汪”的狗叫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了凡，你怎么来了？”

    贾楠书轻抚花狗脑袋，抬头瞧它来时的路，很快明白了凡先到册史阁没找着人，顺道往玉书阁瞧瞧。

    了凡摇着尾巴，脖前的铃铛化作纸卷，题为“人间百景图”的水墨画落到纳音婆婆身前。婆婆灵光一现，语气惊喜，“我只随口朝她一提，这孩子常让人喜出望外”

    说完她又皱了眉，“但为何以墨色为主，老婆子记得，人间可是七彩斑斓的？”

    贾楠书包整了桌台的甜点，与锦盒一同化成红绳，挂在了凡的脖子上，“你和了茵最喜欢的苏玉糕，画已送到，快回去吧，替我和婆婆向七小姐问好，顺便叮嘱她好好复习，兴文阁考核还有七日了。这一次，封师父应该会回来”

    了凡朝他身上跳了跳，转了两圈就折回。贾楠书这才答婆婆的话，“七小姐去界事司，正是为了人界泠度寺受魔障而死的一个凡人。地浊楼先是不信，后只讲与四渡峪协商，雁惜没再说什么，带着了茵了凡就回去了”

    纳音婆婆疑惑，“四界浒气各有护法，自远古龙神消失后未认新主。四渡峪专辖人间地浊，若是地浊异动让魔族钻了空子，就不该找界事司地浊楼啊？”

    “可晨时月归仙族管”贾楠书压低了声音，“或许是晨时月移位导致地浊紊乱。前日我接她回来，上天的路上，她只说了一句话”

    纳音婆婆抬头看着他。

    “书哥，我在人间待了十个月”

    纳音婆婆不明所以，“这......是倒是。可咱们天上才十个时辰啊？”册史阁的仙人飞讯传息要她回去，老人朝贾楠书满意地点点头，“我这老婆子伤筋动骨，雁惜不在，还得多亏了你”

    贾楠书目送她的背影，如过去千百次那样说同样的话，“婆婆晚间还是躺下睡，曲肱而枕终究不妥........”

    说完，他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转头却并无异常。纳音婆婆也不知回了个什么，悠然摆摆手，很快就踏进了册史阁。

    了凡去仙录司各大殿阁都绕了一圈，搜罗了大袋东西，兴奋无比地撞开了茵凡居的大门。斑斓多姿的花海左右环绕，青葱的爬山虎从玉石壁沿探出脑袋，嫩绿的触角自然曲裹，如新生儿的双手，对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院子开阔，翠木紧挨着围墙，树腰将转角遮挡，墩前的小池清澈见底。

    另一条白狗稍稍低鸣，了凡反应过来，前腿刹车，后腿依旧没来得及躲开最近那朵丁香花。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苏玉糕昨夜就被你们吃光了，食勤坊明日折价，表现好才买”

    懒洋洋的女声娓娓道，了凡后腿染了颜色，看准路径轻跳几步，了茵也摇着尾巴凑上前来。红绳化形，俯趴在地上的女孩脸上沾了颜料，眼神一丝不苟，先抬左手拍拍了凡，执笔的右手在地面勾勒最后一画，几个和尚嬉笑打闹的图景跃然纸上。

    雁惜满意地扬起嘴角。

    了茵“汪汪”两声，绕着那画转圈，了凡叼开装糕点的白布，雁惜稍稍歪头，有些嫌弃“了凡，你这后脚跟都染紫了，那可是我才画完的丁香。”

    了凡唔了声，伙着了茵把苏玉糕和其他玩意叼到别处。雁惜无奈挑眉，看到那糊作一团的白紫“花瓣”，倏的又来了主意。还没到半炷香功夫，团簇的丁香欣然绽放，了茵在原地跳着叫唤。

    雁惜收起画笔，两条狗分别再叼着东西靠过来。

    “是哦，昨日发薪。再攒些钱，就能给你们买仙灵散。到那时，你俩有足量的仙灵化成人形，我就不用再学狗语了”

    了茵亲热地蹭了蹭她，了凡先是哼唧表示抗议，仿佛在说“狗语没什么不好”，随后把屋内翻出来的书放到她脚下。

    “又是考试，这不还有七日么？”雁惜撇撇嘴，一脸恍然大悟，她叉着腰，语气强硬，“贾楠书几块苏玉糕就把你收买了？这个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了茵“汪汪”回应，雁惜一下弱了气势，笑吟吟地蹲着，“对对，当然是我们了茵妹妹”

    了凡伸爪翻开书页，雁惜叹气，“不是我不学，而是这些玩意背了就忘，我只能在临近仙考一气呵成”

    了茵了凡默契地朝她吼叫，雁惜不再应答，神采飞扬的面容乍然褪了情绪。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书中的图画。了凡前脚在纸页上“咚咚”点，了茵折回去再顺了本书出来，翻到中间，那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两条狗不知疲倦地翻着书页，一个执着于图画，一个指点着文字。雁惜始终沉默。

    仙家子女不同于另三界修行晋升的仙族，仅凭血统出生便可获得仙族身份，灵术参差。仙录司下的兴文阁每五十年举行一次仙考，仙家子女年满三百岁，即得参加考核。末十名考生被贬下凡，唯修行晋升得重回仙班。胜者永列仙族。郜幺氏曾有三人入轮回，一个眷恋人间，故作不敌；一个肩负重任，卧底妖族；另一个贪睡迟到，慌中惜败，却只用了不到十年重回仙族。

    虽说仙考不止有对抗灵术的比拼，可其他五花八门的科目占比才仅六成，她心里是真的没底。

    “好了好了”雁惜抿了抿嘴，眉眼弯弯又如从前，“你俩从狗妖修炼成仙，估摸着也没花多长时间吧？时运不齐，命途无测，若当真要入三界，你们——”

    “汪汪——汪汪——”

    两条狗越发急切了，甚至蹭到雁惜肩膀上晃动，雁惜“咯咯”笑得只好认栽，“我学我学，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三百多年日积月累的修炼，哪是七天就能补回来的。求个心理安慰还不如去芜蓬仙岛找妁玥仙尊要几瓶清凝露，提神醒脑滋养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雁惜轻轻抱起了凡，指头点着它灰蒙蒙的红鼻头，“你这做哥哥的能不能有点样子，成天成天就喜欢在外面晃。天亮了就出去，这都快正午了才回来，一身脏兮兮的还往我身上蹭。今日我要温习的第一个灵术就是幻形诀，试试？”

    女孩眉梢上扬，了茵一脸期待，了凡却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灰溜溜一跃就想逃离现场。雁惜自然不会放过。

    一抹稍亮的光晕划过，了凡好像瞧到了什么影子。不知从何处捎来的绿叶在小池漾开涟漪，天空还是一样的蓝色，屋子里静悄悄的。

    “你化形之后，竟会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