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天际倏然传来一声娇俏的轻笑,眨眼间,天光大盛。

    齐先先是捂了捂眼,待眼睛适应了面前的光线,他发现自己和师姐正在一间不大的房屋内,方才炫目的亮光不过是因为骤然间自夜转入白日。

    齐先左顾右盼,不由道:“林姑娘呢?又不见了?”

    正在桌边交谈的三人突然停了下来,为首之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齐先反应过来,紧闭上嘴。

    然而桌边的三人转头四顾后,如常地继续交谈。仿若看不见他们,方才的停顿也只是真的担心隔墙有耳。

    扶柳偏头看了眼身侧之人:“在那。”她朝三人的方向扬了扬下颌,这句话是回答齐先刚刚的疑问。

    齐先定睛细看。

    这间屋子何止是不大,简直是小。陈设也很简陋,摆了张三尺见方的桌子后便有些捉襟见肘,他们站在角落处,距离那三人只有几步之遥。

    三人均是军中将士的相似打扮,其中因格外瘦小而显得衣物不合身的那位,看着便很眼熟。

    “……那是林姑娘?”齐先试探般地轻声道。见那三人没有反应,便恢复正常音调道,“怎地都和师姐你一个癖好。”

    扶柳斜睨了他一眼,并不做声。

    讨了个没趣的齐先挠了挠头,专心去听三人的谈话。

    谈话内容没头没尾,听久了,倒也明白了大概。

    这是一个边陲小镇——甚至称镇都很勉强,只比寻常村落大一点。

    两国交战,大军节节败退,他们不过是被打散的残兵。

    “……真的不降吗?林校尉。”

    乍听此问,为首的男人沉吟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你是本地人士,该知道敌军残暴,降了也无退路。”

    扶柳打量了他片刻,轻声道:“林冥。”

    齐先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不远处的人,惊异道:“这……这么草率便认定了吗?”

    扶柳道:“梦境既困扰林姑娘许久,那么每一个场景里出现的人和事,都对她很重要。”

    桌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与大军失散前,听闻朝中将派人和谈,若是和谈顺利,也许能免去战火。”

    “大军败退,和谈不过是割地赔款。此消息已传有半月,敌军何曾停止过进犯的脚步?”林冥转向另一边,径自问道,“凌参谋,临镇的情况如何?”

    林茗茸模样的人抬起头道:“……临镇已被攻破,守城军被屠戮殆尽,我只遥遥在城门处看了一眼,不敢靠近……然而即便临镇还在我朝守军手中,军中久不发饷,我们也没有丝毫银两可以购置粮食了。”

    林冥沉默着,便见另一个人附耳过来,悄声道:“校尉真要娶那村妇吗?”

    林冥瞥其一眼:“她已是我的未婚妻。”

    “校尉!”那人急切地唤道,而后再次压低了声音,“说是村长独女,其实目不识丁,您带领我们征战沙场,好不容易官至校尉,她配不上您……何必、何必为了这点粮食娶她!”

    林冥看着他,眼神平静,只道:“不止是为了粮食。”

    “我们死则死矣,真有那一日,弟兄们绝不认怂。校尉何苦……”

    林冥重复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屋外响起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不多时,有人敲门:“校尉大人在里面吗?午饭好了。”

    林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眼桌边的两人,前去开门。

    门外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衣着补素,容色寻常,然而那张普通的脸,却挂着盈盈笑意。

    齐先犹自好奇梦境会如何发现,蓦地却又是一阵天摇地动。

    定睛一看,除他之外,其余几人皆站得稳稳当当,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师姐的胳膊,刚稳住身形,便见面前的场景层层碎裂。

    他与师姐,又回到了荒漠中的木屋,林茗茸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躺在原地。

    绰缨看着扶柳醒来,淡淡道:“安神香燃尽了。”

    “……嗯。”扶柳应了一声,夸赞道,“狐狸你有所长进啊,当真是身临其境,几无破绽。”

    她说得很诚恳,听在绰缨耳中却似淡淡的讽刺。

    “说什么呢?姐姐无论容貌还是幻术皆举世无双,哪是你可以置喙的?”沧往从旁跑来,先是冲着扶柳一顿吼,而后亲昵地搂住了绰缨的腰蹭了蹭。

    绰缨拍了拍扑来之人的背脊,只道:“比之于你,自是尚可。”

    扶柳不禁垂头多看了沧往几眼:“是狐类的种族优势吗……容貌比以前漂亮了许多。”

    “什么叫漂亮!”沧往不满道,“谁和你以前,哪来的回哪去,见都没见过。”

    绰缨则是神色不变,显得分外平静:“香炉同安神香一起燃尽了。”

    扶柳仿佛此时才注意到桌上的灰烬般,叹息了一声:“啊……真是可惜。”

    这句感叹是真心的,然而却也仅限于些微的感慨罢了。

    绰缨眯起了眼。

    她看着扶柳的脸,想起数百年前,那人独自陷入她的幻境之时的模样。

    ——惊异、痛惜、哀恸……

    人类的表情真是丰富,就那么一场随手造的幻境,便勾出了那么多变幻的神色。

    于是她突兀地道:“你元神缺失,想来记忆亦不全,以至于你没有发觉。”

    扶柳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全的。”她如此答道。

    绰缨笑了起来,唇边的弧度刚好,仿若心情十分愉悦:“对他而言大概也无甚区别。纵使你记得,可你不明白。你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扶柳凝望着她,颔首道:“的确不明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绰缨见状,不在此话题上纠缠,偏头看了眼尚在沉眠的林茗茸,话锋一转道:“虽然她心神大乱,不足以支撑你们继续入梦窥视,但她此刻还未转醒,或可延续之前的梦境。待她醒来,你们可自行询问。”

    扶柳瞟了林茗茸一眼,没有搭话。

    ——尽人事,听天命。接下来的梦境,就看尚在梦中之人能记得多少了。

    只这一眼,扶柳便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面前的人。少顷,她开口道:“多谢。”

    绰缨维持唇角弯起的弧度,整个笑容的意味却倏然变了:“不必。”她清泠和柔的声音里带着突如其来的冷意,“我不是在帮你……亦永远不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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