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奉阳谋

    雨后的京城街道,被凉风抓住了春末的小尾巴。那风混杂着泥土的自然清香,猝不及防地卷起一旁烂菜叶堆的气味,席卷入躺在一方角落幼小孩童鼻尖。

    他衣衫褴褛,满身泥土,仅隐隐漏出一方未被浸脏的红布衣角。

    他瑟瑟发抖,隐于暗沉的天色之中。

    “皇上究竟命你去寻什么啊?”不远处一道男子的声音逐渐朝小孩靠近。

    又一道冷淡的声音惜字如金回应:“没什么。”

    “鬼宿啊,你这臭小子怎么能这么跟哥哥说话?”影冥不满地加快脚步追上鬼宿,单脚踏入一滩水渍,瞬间溅起泥泞水花。

    鬼宿忽的脚步一顿,低眸朝一方角落满身肮脏的孩童看去。

    影冥紧跟其后,因视线被挡一时并未察觉角落的异样:“怎么停下来了?”

    鬼宿侧开身子,将面前的景象显露出来:“他就是圣上要找的小孩?”

    火火凄惨的模样落入影冥的眼帘,他瞬间目瞪口呆:“虽然这小孩脸上脏乱不堪,但这整体的外形看起来是他没错。”

    “捡回去吧。”鬼宿丢下这句话便先行抬步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同圣上汇报。

    “……习惯就好。”影冥自我安慰一番,蹲下身子将火火抱入怀中,转身提高速度朝鬼宿追去。

    *

    卧龙殿偏殿内室,宽大的卧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蜷曲着身体,睡得并不安稳。

    金凌鸢站在床旁,视线落在床上的小人儿身上,眉头紧锁:“在何处发现他的?”

    “京城东市。”鬼宿同影冥低垂着头站至金凌鸢身后,率先回话。

    “虽已替他换洗干净,也喂了药,还是马虎不得。影冥,你先在这里守着。”金凌鸢吩咐完影冥,抬步往外走去,“鬼宿,过来,同朕说说此行有何收获?”

    金凌鸢坐至厅堂木桌旁,静候鬼宿回话。

    鬼宿身姿立挺,面色一如既往的冷静:“属下已寻到星宿踪迹,他就住在沉鱼国边境的鱼木村。属下无能,他不愿同属下回宫。”

    “不怪你。”金凌鸢为自己倒了杯茶,浅酌一口,“张宿和翼宿你继续去寻,其余几人朕来想办法。”

    想必皇上已有柳宿和井宿的下落了。鬼宿并未多问,只是恭敬点头以表回应。

    “皇上,轸宿来了。”德公公的声音从偏殿门外传来。

    “让她进来。”金凌鸢起身放下茶杯。

    金凌鸢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一位身量不高的绿衣女子。她珠圆玉润,面带福相,并未因面前的人是皇上而胆怯:“轸宿参见皇上。”

    “客套话就先别说了,随朕进去看看火火的情况。”

    轸宿微微颔首,跟在金凌鸢身后进了屋。

    见床上的孩子面色通红、浑身冒汗,轸宿心里一阵心疼。她迅速靠至床边替火火把脉,半响:“皇上,这孩子明明已是风寒之症,脉相上却号不出任何异样。”

    金凌鸢并不意外。火火身上有灵力护体,他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苏醒:“那也不用替他熬药了,待他自行清醒吧。”

    “?”轸宿本以为金凌鸢很是担心这个孩子,却从他口中听到如此不负责任的言语,“皇上,要不轸宿还是去给这孩子熬一副药吧?”

    金凌鸢沉思片刻,想着人间的药对仙躯虽无益处,却也无害,便点头答应:“去吧,鬼宿去帮帮她。”

    “是。”

    “影冥,你也下去吧。”

    待内室仅剩两人,金凌鸢轻抬步伐靠近火火,开始朝他细细打量。

    床上的人似是在做噩梦,睡得并不安稳。他额角的汗渍浸透了头上本就不多的乳发,肉肉的脸蛋布满潮红。

    金凌鸢神色凝重,用右手拇指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划出一道血印,随后伸向火火的嘴边,另一只手扳开他的下巴,将指中血液缓缓滴入他的口中。

    不多时,火火身上金光环绕,逐渐凝聚在他额间,最终消失不见。

    火火的脸色随后逐渐恢复正常,他缓缓睁开双眸,面露惊恐,待看清面前之人是谁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金烆上神......”

    金凌鸢见他没什么大碍,转身坐至不远处的靠椅上,朝火火淡声询问:“同我解释一下,你为何下凡?”

    “小仙是为月尘仙子下的凡。月尘仙子牵错红线,被司命星君罚下凡间纠正命簿。后来小仙偶然听到司命星君与月下仙人关于您的一些谈话。上神您的命簿意外启动,您与月尘仙子在凡间有段姻缘,她如今需得助你历劫成功,方可回归天界。”

    “历劫?”同金凌鸢猜测得大差不差,这苏月尘下凡是因姻缘红线之事。只是这历劫……

    “可知我此次命簿所历何劫?”

    火火茫然摇头:“应是寿终正寝之劫?毕竟您和月尘仙子的红线可是红印上神亲手所牵。”

    难怪苏月尘会如此帮助自己。金凌鸢唇角轻勾,很是满意:“嗯。你灵力恢复得如何?”

    火火闻言,脸色立马变得惊恐万分:“金烆上神,没想到这凡间如此恐怖。小仙刚准备回天界,因灵力不济掉落至恶人窝。他们就是一群贩卖人口十恶不赦的畜生,幸得小仙后来恢复灵力,使出浑身解数溜走,不然就丧命于这险恶人间了!”

    金凌鸢一顿:“恶人窝在何处?”

    火火摇头:“小仙被关押在地下室,并不清楚。只知那地下室内还关有十余个孩童,有的已被打得遍体鳞伤。”

    金凌鸢眉头紧锁,这事既然被他知道了定然要管:“大致方位在哪?”

    火火认真估算了一下自己残余灵力能够到达的距离:“应当是沉鱼国与倾城国边境附近。”

    若是在倾城国边境,他尚可管。可若在沉鱼国,便只能作罢。金凌鸢微微颔首:“我会派人去查,你且在这好好休养一段时日,灵力恢复便回天界去吧。”

    “谢谢金烆上神,您可真是大好人!哦不,大好神!月尘仙子竟然还不满这段美满姻缘,当真是有眼无珠!”

    金凌鸢脸色一变,沉声问:“她不满意?”

    火火见状立马双手捂嘴,一脸无辜地摇头。

    感情这苏月尘之所以这么听自己的话,只是为了助自己历劫?对自己并无旁的心思?

    “哼。”金凌鸢冷着脸转身,甩袖离开。

    *

    锦绣宫内院,苏月尘百无聊奈地趴在玉石圆桌上,任由带着暖意的微风拂过她雪白的后颈。

    来到这沉鱼国已有一月余,每天她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没别的娱乐项目。

    她日日去乘龙殿门口溜达,这季煜深不是说政务繁忙就是推脱累了需要休息,反正就是不见自己。就连井宿她也找不到机会再见一面。

    苏月尘想,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寻个机会去探探这季煜深究竟在密谋何事。

    苏月尘心思一转,猛地坐直身子,朝一旁为自己扇风的秀荷招手:“秀荷,去给我准备笔墨纸砚。”

    “是”秀荷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进了锦绣宫。

    苏月尘刚准备跟着秀荷进去,院外便传来李公公的声音:“郡主,皇上召见,跟奴才走一趟吧。”

    苏月尘柳眉轻挑,缓缓起身,朝李公公靠近。

    她对李公公并无多少好感,总觉得这人的嗅觉太过于灵敏。

    但她又必须伪装好自己,用笑脸相迎:“李公公,可知舅父召见所谓何事?”

    李公公轻笑一声,颇为神秘莫测:“是件好事。其实金凌鸢前些日子又为你写了一封信,皇上替你查阅后,并未及时告知于你。如今需你去皇上跟前,看完此信,再写封回信,接受金凌鸢的和亲。”

    “和亲?”苏月尘心中疑虑,“何时?”

    “待你回完信,不出三日,金凌鸢便会亲自带上聘礼入我沉鱼国。届时,郡主只管安安静静地听候皇上吩咐便是。”

    听候他吩咐?明知自己不喜欢金凌鸢的情况下,还安排和亲这出戏,这季煜深究竟在密谋些什么......

    季煜深果真转了性,打算以和为贵?

    不,不会这么简单。

    思及此,苏月尘减缓跟在李公公身旁的脚步,从怀里的瓷瓶内拿出最后那颗读心丸,偷偷服下。

    “李公公,舅父为何不顾月尘的意愿令月尘嫁给金凌鸢?”苏月尘语气故带悲凉,愤愤开口。

    李公公的眉头在苏月尘瞧不见的地方微微轻皱:“郡主,你应当理解皇上。为了两国和平,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应该的。”

    【哼,届时还未等你嫁于他,他便成皇上的刀下亡魂了。】

    苏月尘读取到李公公的真实想法,瞬间面色铁青。看来季煜深早已谋划好了一切,就等着自己这个棋子牵丝引线了。

    苏月尘继续试探:“公公说的极是,可若是金凌鸢进入我国皇宫,意图刺杀舅父又当如何?”

    “见他对你的情意如此浓烈,定不会发生此事。”

    【恐怕没机会了,金凌鸢抵达我国边境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日。】

    苏月尘心跳如狂雷乱震,她努力沉下心来,冷静思考当前局势。

    她必须想办法在回信中隐含提及此事。金凌鸢应当不傻,明明已派自己来沉鱼国做卧底了,怎会真前来和亲?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金凌鸢打算主动出击,为这七星宿之事。

    刚抵达乘龙殿,苏月尘便匆匆跨入:“舅父,为何让月尘和亲?”

    季煜深又在同井宿对弈,他冷静沉着,手持一枚黑棋,缓缓落至棋盘之上。忽的唇角带上魅惑众生的邪笑:“这次朕赢了。”

    井宿一袭白衣,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起身朝季煜深躯身行礼:“是属下一时疏忽。”

    季煜深并未因井宿为自己的辩解而生气,反倒更喜欢井宿的这副真性情:“行了,朕同月尘谈点事,你先行退下吧。”

    井宿眼眸扫过苏月尘,朝她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先行告退。刚同她擦肩而过,苏月尘及时拉住他的胳膊:“井宿,最近过得如何?皇上将你安排至身侧仅是为你让你同他下棋?”

    “嗯。”井宿轻声应道。

    【为了小灵石不嫁给她讨厌之人,这边关,就算季煜深不让自己去自己也必须得去。】

    苏月尘的手下意识松开。

    小灵石是她?

    更没想到,井宿也知道季煜深的计划。就自己被蒙在鼓里,这季煜深果真从未完全信任过自己。

    他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不知井宿有何把柄在他手上,竟让他如此听命。

    如今自己也没机会向井宿坦白这一切误会。

    “月尘啊,井宿已经离开了,你还在发什么呆呢?”虽是一句玩笑话,季煜深的眼里却含着冷意。

    苏月尘思绪回归,慢慢靠近季煜深,在他跟前倾身行礼:“舅父,您想让月尘如何做?”

    季煜深面色有所好转:“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便先看看他写的信吧。”

    信纸就在放棋盘的案桌旁,季煜深用眼神示意苏月尘坐在刚才井宿坐过的位置上。

    苏月尘规矩坐下,伸出青葱玉手拿过信纸,轻念出声:“思伊情深未断续,愿和亲而求索……就这两句?”

    苏月尘神色一暗,她看不出信中有何有用讯息。

    “不然呢?”季煜深抬眸打量苏月尘,“便同意与他和亲怎么样?”

    苏月尘佯装愤懑:“舅父,能说不吗?”

    “呵呵......”季煜深眼神闪过阴鸷,“不能。”

    苏月尘挣扎了好一会,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轻叹一声:“好,如何做?”

    “回封信,就写......”季煜深单手轻撑一侧下颌,抬手捻起一枚黑色棋子,放在指尖细细把玩,“你只愿等他三日,让他拿聘礼前来沉鱼国,望他日后能真心待你。”

    苏月尘将信纸放至案桌,伸手提笔,在金凌鸢那两句话后写下:愿等君三日入关,携聘迎月尘,望君诚相待。

    季煜深坐直身子,轻瞥信纸:“行,交给李公公吧。”

    语落,季煜深起身将黑子随意丟入棋盘,开始低头整理自己身上的金丝龙纹锦袍。

    苏月尘偷偷在信纸上落下两点,放下毛笔,拿着信纸跟随季煜深起身。

    【两日后我便带着井宿去边关提前围堵金凌鸢。】

    【金凌鸢小时候胆敢如此待我,该死。】

    【金凌鸢一死,进攻倾城国指日可待。】

    【井宿最近对我的态度似乎越来越好了,他对我有没有一点动情?他不能离开我身边太久,我这就去偏殿寻他。】

    这便是苏月尘读取到的季煜深的部分心声。她真是觉得又可恨又可笑,这花孔雀当真是喜欢上了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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