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券

    在那条藤鞭挥舞下来之前,沈乔有一秒钟的时间去后悔。

    那个早晨就没有出太阳,大家心情都不怎么样,仿佛被雨吹破了头。

    沈乔起早就感觉到了屋子里弥漫的低气压,被子隐隐的发潮让她从美梦中醒来,意识都还没有完全回到她的灵魂里,似乎就是因为这个,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梦,也遑论将那么美的东西当作心中至宝,然而米莉不是,米莉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跟沈乔分享她做过的梦,不论好的还是不好的,就比如今天。

    沈乔迷迷瞪瞪的时候,听到米莉在喃喃着说好可怕,就知道新的一天又在一个故事中开始了.

    米莉说她梦到自己中奖了,沈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她是什么奖,她说就是那个呀,我每个月都要买一张的,沈乔噢了一声,联盟奖券啊。那个就跟彩票是差不多的东西,不过价格稍微会高一点,而且不只是有奖励金,还有获得内城入场券的机会,就等于是让她们这些外城人给钱摇号。米莉做这种梦的频率还挺高,几乎每个周沈乔都有机会听,结局是另外一场梦,米莉总是幻想着可以见到一番新的天地,或许那里头有买不起的漂亮衣裳,优雅完美的姑娘,还有高大崭新的建筑。

    沈乔想想,其实也挺感兴趣的,但她问,然后呢?然后米莉就不说话了,再之后沈乔也就不问这句了,有人能做白日梦已经是特别不可得的了。

    米莉又絮絮叨叨地,讲着她怎么获得了一大笔钱,如何买到了十张奖券,并在第七张刮中了内城入场券,在最后一张刮中了一千块卢克。她进入内城之后买了一条精致繁复的裙子,剩下的一百块钱她用来去咖啡厅喝下午茶。

    这个结构和内容沈乔十分不意外,她预料到今天也没有新鲜的可以听,可正当她准备直起身子时,一阵凉意向后背扑来。

    米莉从来都是抱着她入睡的,即使她很瘦,骨头硌人,米莉也说她像玩具小兔子,现在米莉正把脸抵着她的背脊,沈乔想起那张柔软的脸蛋,哭得应该是梨花带雨的,无端的感觉有点心碎,也就一动不动了,只等着她开口。

    米莉哽咽了两声,说她不想起床,这脾气每个人都常常闹,构不成反常的要素,也许是那个和平常大体相似的故事,有了不同的结局吧,毕竟米莉一直都有很强的直觉,比如说她会精准预测什么时候树上会掉鸟屎,如果碰上有人给她罪受,她会让沈乔想办法把人引过去,由此达成微妙的平衡。

    以及在逃工作方面,米莉也能判定区管何时回来检查,并在那上一秒装作努力干活的样子。她手快,就算一会儿玩一会儿做也能按时做完。

    总之她的直觉用到梦境上,沈乔隐隐也有了不好的预感。

    米莉说,她在内城死掉了,接下来她就醒了过来,她说这并不可怕,虽然她坚信自己不久之后就能抽中入场券,虽说她可能真的会死掉,但可怕的是,她竟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沈乔"嗯"了一声,说你抱得太紧了,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米莉又在她背上蹭了两把脸,说对不起,慢慢放松了这个拥抱。

    沈乔喘了两口气,胸口还是闷闷的,想来不是拥抱惹的祸,她想,她不在意天气,却还是很庸俗地和所有人一起难过了。

    这份难过并未困扰沈乔太久,身体的意志早已战胜了一切,引领着她从铺上撑起来,来到澡堂前的洗漱间刷牙——尔玛老师会给每个女孩子提前准备好水。

    和往常一样,沈乔刷牙时把脑子完全放空了,她想到前几天吃到的那块椰子糖,绵软甜腻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牙齿上,不免加快了手速,牙刷毛都快搓出火星子了。想到糖又会想到尔玛老师,那个温柔胖太太可能是他们这儿体型最为健康的一个了,她前几天不仅给了糖,还给了沈乔一个额头吻,而后说晚安,漂亮公主。

    沈乔仅止于知道公主这个概念,其余的,关于她是个什么相貌,有多少人追求,拥几多财富,这种种她都一概不知的,也谈不上羡慕,被尔玛老师这么讲甚至也没有心情上的变化,如果尔玛老师夸沈乔像她的闺女的话,那或许沈乔会特别开心,在这个狭小而闭塞的地方,她最崇拜的人就只是尔玛老师而已。

    想到这些,沈乔浅浅勾了一下嘴角,抬眼的一瞬间差点被镜中的自己吓到。

    西河区是这片有名的贫民聚居地,它的丑陋分为两种颜色,一种是面黄肌瘦的,一种是苍白无力的,好巧不巧,沈巧就是后者,脸如刷漆眉如墨印,眼神浓重,疲于奔命。

    她根本不是什么漂亮公主,沈乔再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她的脸颊碎在玻璃上,至少三年内都得不到修补。

    嗯,确认是女鬼。穿一件白色的长裙。

    她吐出白色的口沫,就觉得更像了,不过问题不大,肚子叫她去享用那聊胜于无的早餐。

    一个没有盐的干饼,再加上一碗稀得几乎只剩水的粥,对于一个生长发育期的孩子来说,这根本撑不到十点钟,只有被习惯驯化的小鸟胃能忍下去,并保证不会随地乱拉屎,譬如米莉,再譬如沈乔。

    留给她吃饭的时间不多,同时吃这么少的东西本来就花不了什么时间,沈乔尽可能地细嚼慢咽,吃两口补上小小的一口粥,喉咙感受到水的流逝,在那小心翼翼的吞咽里,隐下微声的嘶鸣。肠胃是可以被骗过去的,假使告诉它们说天生就是那么小,再说我已经吃了很多口,那么它就不会用饥饿来状告任何无辜的人。

    就像是骗自己终有一天可以逃走一样,那终究只是欺骗,沈乔看着米莉圆圆瞪瞪的眼睛,出声抱怨的干裂嘴唇,突然就笑了,米莉问她笑什么,沈乔说没什么,你唇珠好好看,我要给你买刮刮乐。

    米莉也没反应过来唇珠和刮刮乐有什么关系,对于沈乔讲话出人意料的冷幽默她早已习惯了,就没有一问到底,省得问多了沈乔嫌她烦,不如好好把饭吃完,嗯,看看手里莫须有的饼,吃饭已经不成为一个选项了。

    墙上挂着的钟表积灰甚多,勤奋的网在那之上被一点点织成,蜘蛛爬动的方向告诉她们已经快要七点了,在铃声响起之前必须要到工位上去。

    她们这个福利院是在西河区之灾后自然形成的。十几年前,一场疫病狂风般席卷了这片大陆,发端便是西河区,于是这边几乎成为了一个焚尸场,数以万计的生命急速流失。附近的成安区几乎每日都可以瞄见黑烟弥漫的白日,和风火窜起的夜晚。

    那之后又恰逢战火,导致现在的西河区基本就是由流民和被丢弃的孩子组成的。事后重建的任务也是由她们一起完成,由于弃婴的增多和资源的匮乏,福利院没办法领到足够的补贴,就不是一般收纳所的形式,而成为了出卖劳力的地方,小孩也受不到良好的教育,只会做那些被领事安排下来的粗活。沈乔和米莉是其中的一环,她们俩还算是

    尔玛老师只跟沈乔讲过这一段,她的故事就是在那些岁月被框定了下来。

    沈乔问,所以你在和我们一样大的时候,是在上学吗?

    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垂下的睫毛像是扑闪的翅膀,可她没有翅膀,沈乔说,我是一只小毛毛虫。

    那一阵雨卡的时间点很妙,晚上树根摇摇晃晃地响,这天之后天气的态度更是急转直下,一下子就冷脸相对了,窗玻璃可以哈出一口气,湿冷的水滴往指根滑动,沈乔从那个手指划出来的微笑望出去,能望见直直的一条道,像是狭管,每到清晨就报时一般的涌进来一股风。这可以说是一种变化,却只是周而复始的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

    一直到了新年。

    就是那颗饺子所预示的吧,米莉在尔玛老师给每个小孩都包了十个饺子,其中有一个饺子馅里塞了硬币,就比比谁先把那颗硬币吃出来,从来没有赢过的沈乔竟然第一个吃到了,就像她给米莉买的那张奖券中了奖一样的魔幻。

    米莉刮出来时几乎手都发颤了,她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再提这回事,沈乔也没有许过承诺一样,不去夸她的唇珠好看了,就在她们不抱有任何期望的这一刻,幸运就这样轻巧地走到身边。

    “阿乔。”米莉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不是假的吧。”

    沈乔面不改色:“对,是假的,我买来哄你玩的。”

    米莉被她说得一愣,赶紧低下头去看奖券右下角的六角银花,再用没有老茧的无名指在其上细细地摩梭,不消与她原来买的那些对比,就能肯定沈乔说的不过是玩笑话,这下一口气落下来,米莉喜极而泣。

    沈乔以为她是被自己的信口胡诌给搞哭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本来想抚摸一下米莉的头发,稳定下她的情绪,可听到米莉的笑声,她抬到一半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暗自腹诽,这么开心的吗,去了一次内城又怎么样,不过是看到了不被限制的天地,可是我们依然进不去,依然要回到原点来,只有这个大家都同样愚蠢丑陋的地方,能无所谓比较,看得出一点正义与公平。

    就在米莉抱住她的瞬间,她脑海里只剩一个想法,我好像也真的有那么一点开心,只是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否则眼皮怎么会一直突突地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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