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七)

    刘公公呆呆地立在原地,恍惚间,仿若雷电闪影,那日的场景如潮水般反复涌现在他眼前。

    暴雨夜,阵雷天,蜿蜒泥泞的山路,腐朽霉烂的木棺。

    是了,他为省事,也为掩人耳目,一口薄木棺将那夫妻二人胡乱葬了。几月过去,两具相依偎的尸首烂得不成样子,蝇蛆侵食,污糟的护领之下,隐约可见发黑的喉骨。

    他在回乡路上还疼爱不已的婴孩,就这么被扔进了惨死的亲生父母腐烂的怀中,被夜磨子啃噬的腿骨恰好落在尸首的肘弯之处,稳稳地托住了他。

    如两具白骨,于人世之外,无声的安抚。

    熏天的尸臭和浓郁的黑气缠得几人快要睁不开眼,将镇钉草草打下,冒着连绵夜雨下了山,连棺盖豁了一条缝都没发现。

    刘公公的眼神渐渐失了焦,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他似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如木偶般机械地走到门口。

    耳内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

    混在大雨之中诡异的啼哭声,棺木盖板中刺耳的抓挠声,在他脑中交混,最后变成铺天盖地的老鼠叫声,仿佛被无数的灰鼠淹没,吸食他的血肉碎骨,

    窗扇未关,一阵清冽的晚风袭来,被浸湿的后背骤然受冷,他这才回过神,大口大口喘息着,惊恐地看向陆令遥。

    却听见她说:“我见过那孩子一眼,他天庭丰隆,耳白于面,将来必定贵不可言,你若真能把他父母之事藏严实了,确能让你晚年得运,宗族昌隆......”

    她唇边牵起一抹嘲弄之意,“只可惜,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刘公公不知自己回了什么,他浑浑噩噩地踏出殿门,几盏昏暗的石灯照不亮这无边的黑夜,他如鬼魅般在夜色中前行,渐渐压制住了心中浮出的一丝悔意。

    贵不可言又如何,非他所出终究令人心有疑虑。

    当初他父母也是在闲谈之间透露了寺庙中为那孩子批的好命数,才让他起了争夺之心,还打着为族亲扶灵、收养遗孤的名头将他顺理成章的养在膝下。

    可世事瞬息万变,天生的好命不也陷在他的手里,成了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身侧路过几名夜间巡逻的仙门弟子,剑刃的寒光一闪而过,在他眼中渐渐化为势在必得的坚定。

    只要给够了报酬,无上剑宗容不得作怪的邪物。

    他终究该死在他手中。

    ——

    楚澄冷眼看着刘公公跌跌撞撞的背影远去,关了门,好奇地问道:“陆师姐怎会知道,他把那孩子钉在棺材里了?”

    陆令遥笑了笑,耐心解释道:“我方才斩下的那条人腿,趾缝和血肉之间都贯穿着些零散的柏木刺,想必是他变成鼠尸人后,为了活命,抓挠棺材木所致。”

    “刘公公应当不会耗费心思去给一个将死的婴儿打什么棺材,我便胡乱诈了诈他。”

    左霆一脸怒色,有些痛惜的摇了摇头,“可惜了这孩子,多难得的好面相......”

    陆令遥眨了眨眼,道:“我骗他的。”

    左霆惋惜的话卡在喉间,脸色空白了一瞬,愣愣张口道:“啊?”

    陆令遥理直气壮:“那日我的注意力都在那魔气缭绕的伤口上,谁有心思去给一个婴孩相面。”

    “我就是心中来气,想让他难受难受,不行吗?”

    左霆对她的性子并不熟悉,见她不同往常般端肃,倒有些……有些无赖。

    他如被雷劈了般懵懵地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什么,又问:“那消怨除魔......”

    “也是骗他的。”

    陆令遥唇边的梨涡渐渐浮出来,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若不这么说,那滑不溜手的刘公公怎么肯开口呢?”

    楚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对左霆道:“你怎么连这句也信了,往日里我们除魔,哪次不是一剑解决掉,何时需要消什么怨?”

    左霆面带幽怨地看了二人一眼。

    亏他听到那句话心中一沉,还以为自己从前除魔都没除个彻底,万一那些魔物卷土重来,岂不是害了人。

    左霆背对着二人,默默地将袋中的手记批注拿出来,将墨迹还未干的那一页撕下,若无其事地立在一旁。

    他就不该将陆仙君的话当金科玉律般记下!

    陆令遥心里正盘算,一味地等待那鼠尸人出现只会陷入被动,倒不如想个法子将其引出来......

    “咚咚咚。”殿门外突而响起叩门声。

    陆令遥从沉思中回神,还当是哪个值夜的宫人,见此间灯火通明,前来问询是谁在此歇息。

    她上前打开门,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萧驸马?”她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人,侧身请他进殿。

    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萧裕。

    数十年过去,相似的眉眼被岁月大刀阔斧地侵蚀,兼之境遇和性子的不同,原本的五分神似只剩三分。

    细细看来,他其实与萧炽并没有那么相像。

    想到尚在昏迷的萧炽,陆令遥的神色不自觉地冷下几分。

    她的视线从萧裕的面庞上移开,这才发现他华美的锦袍上有几条来不及抚平的褶皱,额上还覆着一层薄汗,对于以仪容著称的萧驸马来说,堪称狼狈了。

    陆令遥眉尾微微挑了挑,这般心忙意急地来找无上剑宗的人,是心中有鬼不成?

    还不等三人开口询问,萧驸马一坐下便开了口,“叨扰几位仙长,不知刘公公可在此处?”

    他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是例行的询问,只是多多少少还是露了些急切之色。

    “刘公公才刚走,驸马寻他可是有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萧裕抚了抚颔下的长须,神情有些紧绷,“我听说甘泉行宫又闹了妖魔,心中忧虑,漏夜赶来。还好今夜无事,多亏了几位仙长。”

    陆令遥轻笑出声,似嘲非嘲,一双好看的杏子眼状似不解地看着他,问:“驸马既听说了此事,怎么不去寝殿中安抚长公主,倒跑到这里来问起一个公公了?”

    “难道驸马早就心中明了,那魔物不会去伤长公主?”楚澄福至心灵,接着陆令遥的话道。

    两人一唱一和,几乎是明晃晃的质问。

    萧裕听了这话非但不恼,紧绷的神情反倒霎时松开,道:“看来仙长们已然知道了。那东西与殿下无关,乃是刘公公造下的冤孽。”

    陆令遥怪异地瞥了他一眼,“驸马既然知道实情,为何不去告诉长公主,让她徒受惊吓?”

    萧裕面上浮起几分悲悯,长叹道:“仙长有所不知,刘公公遇上这等妖魔,除了回到帝京向旧主求救之外,别无选择。”

    “他求到我跟前时,已被那妖魔折腾得形容枯槁,苦不堪言,念他多年伺候,我一时心软就让他回公主府。帝京不乏道行高深的能人,救他一条命也算积福。不过殿下一向忌讳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便自作主张瞒了下来。”

    “可我没想到他惹上的妖魔这般棘手,竟敢大闹宫中,还伤了许多人命。我本意是要救人,却害了更多的无辜性命......”

    他目中沉沉,几乎掩不住忧虑,“我今夜前来,是想请问几位仙长,可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除了那妖魔,了却这桩事。”

    陆令遥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椅上镂刻的花纹,闻言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她姿态闲散,瞧着颇为无礼,回话也是一副倨傲的模样。

    萧裕心中有些不快,荥阳长公主地位尊崇,连皇帝的面子也敢下,他这个驸马跟着水涨船高,放眼帝京也多年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怠慢了。

    但方外之人,不懂俗世规矩,情有可原,应是无心之失。

    萧裕忽视掉那一星半点的不满,道:“愿闻其详。”

    陆令遥站起身,手指几下掐诀,星星点点的光芒翻飞而出,在半空之中如水墨流淌,无笔自动,勾绘出一副案几大小、四四方方的图景来。

    亭台楼阁清晰可见,正是甘泉行宫的舆图。

    陆令遥手指向外轻拂,那副青光流转的舆图转眼间便飘到了萧裕跟前。

    她负手而立,对萧裕道:“我要用刘公公的眉心血做一只人傀,诱他入诛魔阵,再一举击杀。”

    萧裕的目光早已被眼前奇异的灵光点点所吸引,“那这是......”

    “诛魔阵虽不伤凡人,但对死物可不会手下留情,届时难保不会毁了几处水殿,可若离了行宫,又怕那狡诈的魔物不肯轻易上当。”

    “驸马可否为我指一处宫殿,遣散那里的宫人,以设阵眼之用?”

    萧裕站在灵光舆图前良久,终于在一处轻轻画了个圈。指腹带起一抹凛冽入骨的灵力,在他所圈之处静静地闪耀。

    直至走出殿门,那股因触到灵气的舒畅仍旧让他的右手不住地战栗,仿佛窥见了一角比如今更为玄妙莫测的世界。

    他忽然有些后悔。

    当年如一尾缸中细鱼,眼中所认为最花团锦簇的富贵地不过是缸外的小池。

    可池外有湖,湖外有江,江外有海。

    是他当年目光短浅,眼中只有凡世的方寸之地,白费了遇上仙人的机缘......

    萧裕抬头望着广阔无垠的天,沉沉叹了口气。

    陆令遥将舆图收到身前,与楚澄讲起布阵一事,阵法皆由她来完成,楚澄只需带着弟子守在阵外,以防万一。

    楚澄一一记下需严加镇守的几个方位,忽然有些奇怪,问:“驸马怎么把璎园圈起来了?”

    “这不是荥阳长公主最喜爱的一处园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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