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六)

    左霆一脸懵色,他分明在模糊的夜色中看见了夜磨子高高扬起的爪子,一路追及而来,园中四处都是那魔物留下的爪痕,那痕迹深至几寸,将石下泥土都翻了出来,绝非人力可及。

    怎么被陆仙君一剑斩下后,就成了条死白发青的人腿呢?

    左霆迟疑着回过头,喊道:“陆仙君!这好似......不是夜磨子的腿。”

    陆令遥循声上前,这条断腿被她从根部斩断,却只有寻常凡人小腿长短,色如死灰,皮肉发胀,一眼瞧去圆鼓鼓的,散发出阵阵难捱的恶臭,如被腐水灌满了一般。

    她眉头微皱,闭了嗅觉,用剑鞘一拨,断腿骤然翻了个面,底下是驳杂错落的点点黑皮,铜板大小,由脚心蔓延至腿根,黑皮之中牢牢扎着数簇鬃毛,无风自动,如蠕动的水蛭贪婪地吸附着底下的血肉。

    显然与那日窗沿上的黑色鬃毛同出一物。

    断腿的膝盖上沿散发着森森黑气,待黑气被清光扫尽,陆令遥这才看清断腿上有个碗口大的撕咬伤,不知被何物啃噬,伤口边缘乱七八糟,破烂不堪。

    烂掉的皮肉失去魔气的支撑,化为浓稠的腐水淌了一地,露出半截白骨,白骨上还缀着两道深刻的齿痕。

    陆令遥看了片刻,忽然发现渐渐腐化的血肉中包裹着一块怪异之物。

    她抽出配剑,剑尖在腐肉尸水中一挑,拉出一条依依不舍的血肉长丝,进而一块血肉模糊的团状物“啪”得掉在地上。

    左霆紧紧捂着鼻子,寻了根树枝将地面上的布团层层展开,这东西虽早已被污血浸透,紧裹在里的内层却还能依稀分辨出颜色。

    是凡人极为熟悉的一种衣料。

    “可看出是什么东西了?”陆令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左霆点点头,起身刚要回话,刘公公如一只败了仗的狼狈羽鸦,连滚带爬“砰”得一声伏倒在二人面前。

    左霆被唬了一跳,连要说什么都忘了,看着突然跪下来的刘公公沾了满袖的腐水,忍不住耸了耸鼻子,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见他没听到似的,跪在地上还要去拉扯陆令遥的裙角,左霆拒起剑鞘要挡,却听刘公公仰头喊道:“丹霄仙君!奴婢知道,奴婢知道那是什么!”

    昔日在康平坊光鲜富贵的的刘员外,此刻满面狼狈地瘫在一片血污之中,陆令遥心中却生不起一丝怜悯,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片刻后,她出声反问道:“是百衲衣,对罢?”

    刘公公身子蓦地一僵,歪散的冠帽之下露出凌乱的发丝,凄凄惶惶地站起身,作揖的双拳不断发抖,“是,正是......”

    左霆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百衲衣?是小儿百日穿的那种衣裳?夜磨子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

    陆令遥冷冷一笑,“那就要问问刘公公了,你家幼子身上的百衲衣,怎会穿到了魔物身上呢?”

    刘公公慌乱地低下头,却被陆令遥的剑鞘卡住了下巴,剑鞘花纹繁复,硌得他骨肉发疼,从紧闭的牙关中死死咬出几个字来,“仙君,仙君救命......”

    他的下巴被剑鞘高高抬起,露出脖颈边缘冒出的一圈青青白白的胡茬。陆令遥看得心中火起,剑鞘猛地往前一送,刘公公猝不及防被捅翻在地,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员外......不,刘公公,”陆令遥垂头擦拭着剑鞘,收起唇边的笑意,问道:“不知我当初予你的那枚回春丹,你可给你家小儿服下了?”

    刘公公闻言猛地向前膝行数步,紧紧伏靠在陆令遥腿边,知道再也瞒不住,只好厉声哭诉:“是奴婢鬼迷心窍,贪了仙君赐的回春丹,酿下大错,求丹霄仙君,救救奴婢吧!”

    陆令遥勉力压下心中的怒气,嫌恶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他想要攀附的手,刘员外抓了个空,手掌重重地按到了石子地面上,痛得他面色扭曲,哭喊声倒更真心了几分。

    陆令遥听得厌烦,望向已经被团团守住的殿门,楚澄带着一众弟子,安顿好了被吓得不轻的公主和满园的宫人,正关了门好奇地看向她这处。

    “你尽可哭得更大声些,若惹了荥阳长公主的眼,你可连最后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了。”她警告道。

    陆令遥话音刚落,刘公公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垂首在地,嘴里不住低声喃喃道:“求仙君救命,仙君慈悲,救奴婢一命吧......”

    “我可以救你。”

    刘公公闻言,绝望之下突逢生机,他惊喜地抬起头,见陆令遥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一旁的偏殿。他忙不迭地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生怕落后半尺,就要成了那魔物的盘中餐。

    “小儿体弱,被魔物啃噬,若无灵药清除魔气,不出三月就要夭折。”陆令遥推开殿门,侧过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刘公公总该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一个本该夭折的孩子积怨成魔,不惜鱼死网破追到能人异士齐聚的天子脚下,也要杀了你呢?”

    ——

    偏殿内,子夜间。

    左霆好奇地打量着厅前的刘公公,满打满算不过一天一夜未曾打理,刘公公的下巴唇畔已经浮起成片的青色胡茬,兼之方才滚了满身的污秽,衣衫凌乱,瞧着颇有些落拓。

    他眼神不自觉地往刘公公身下一瞟,又觉得自己行为有些猥琐,连忙移开视线。他抱剑的手肘碰了碰立在身旁的楚澄,道:“楚师妹,你说陆仙君的回春丹当真那么灵吗?竟能使......能使净了身的太监又长出来......?”

    楚澄:......

    她默默地往一旁移了两步,离左霆远了些。

    左霆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并未察觉楚澄的小动作。

    他于剑一道天赋并不算好,反倒对各色丹丸更有兴趣。依无上剑宗的丹方所制的回春丹,虽也是上好的除秽愈伤之灵药,却远远没有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他盯着陆令遥腰间的芥子袋,流出几分羡慕之色。也不知陆仙君手里的回春丹,是她自己炼的,还是从上清带下来的仙物呢?

    “......你是说,你听闻回春丹能枯骨生肉,因此才起了贪念,没有给那个受魔气侵扰的孩子服下,反倒自己吃了?”陆令遥问道。

    “是,”刘公公擦了擦额上浸出的汗,搜肠刮肚地辩解道:“奴婢打小去势进宫,一日也不曾做过男人,后得长公主殿下恩典,放奴婢回乡养老。殿下出手大方,赐下许多钱财,可奴婢空有这些薄产田地,膝下却无香火......”

    “仙君只管去宫中问问,但凡是个太监,有了些地位,有谁不认个干儿子的?即便有不在乎香火的小太监,也要在净身之后将那物件儿好好地挂在宝贝房,只等死后一同陪葬,来生好做个完整的人。若有这般能再生血肉的丹药放在跟前,哪个阉人能受得起诱惑啊!”

    说着说着,他言语中竟带上了几分委屈。

    左霆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口刺道,“你想做个完整的人,就拿无知小儿的性命去换?害死了旁人,你倒还委屈上了?!”

    陆令遥没出声阻止,只无声无息地轻轻安抚着自己那沾了秽物正在闹脾气的半截佩剑,待左霆骂完了,她才又道:“你既打小便入了宫,那这个孩子又是哪里来的?”

    刘公公被左霆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身子几乎要在地面上蜷缩起来,他颤声回道:“是奴婢一个远房族亲的儿子,多少沾些血亲,奴婢归乡后便将他过继了来,本想等来日让他承继香火,可谁知他竟被个妖魔伤了呢?”

    “后来呢?”楚澄问。

    “后来奴婢见那孩子也活不了几日了,就......就破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去了。”

    “只是这样么?”陆令遥看着眼神游移不定的刘公公,笃定他还有所隐瞒,“若要我一举灭掉那只魔物,须得消怨才可除魔。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怨气从何而来,又怎么能救得了你呢?”

    “生死与否,皆在你一念之间。刘公公,你可要想清楚了。”

    刘公公额心几乎拧出了个“川”字,冷汗涔涔,心内一番天人交战,他对妖魔之事所知甚少,而这位仙君似乎又是位不食五谷的真神仙,想来不会骗他。

    若此时不和盘托出,只怕还真要落得个被那小畜生开膛破腹的凄惨下场。

    “奴婢自认除丹药一事,对那孩子还算尽心尽力,若说有什么生怨的地方,只能是他的父母。”

    刘公公面色憋得涨红,似是难以启齿,过了许久终于磕磕绊绊地挤出几句话。

    “他不是奴婢过继来的,是奴婢抢来的。”

    “奴婢出公主府那日,恰巧遇上了族亲,奴婢便请他们上了马车一同归乡。一路上奴婢越瞧那孩子就越喜欢,便提出以大笔银钱相换,将那孩子过继给我,可他们却怎么都不肯同意。因而......奴婢气愤之下,索性趁夜杀了他们。”

    刘公公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人,恶行出口如重石落地,反倒不再如先前一般慌张,“可那时候这孩子还太小,连眼都极少睁,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怎会因此事生怨呢?”

    “这就要问你了,”陆令遥按捺住拔剑砍人的心思,冷声道:“你方才说那个孩子,被扔到了乱葬岗?”

    刘公公愣愣点头,忽然想起当时自己对下人的吩咐,是要他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

    而后他的管事,是怎么回话的?

    陆令遥坐在上一首,一字一句,恍惚之下仿佛与那日管事的话合二为一,轰隆隆地在他耳边炸起。

    “你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钉死在他父母的棺材里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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