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六)

    “有多好?”萧炽将她散乱的长发束拢到一侧,发丝从指间缓缓滑过,带起一阵微微的麻痒。

    她与他全然不同,不知是因为那刑罚还是灵根的缘故,连发丝都是冰凉的,盛夏炎日,总让人想离她近些,再近些。

    见陆令遥倚在他肩头不说话,只看着提着琉璃灯从殿门外穿行而过的一行宫婢,萧炽仿佛受了那股凉意的蛊惑,忍不住偏了偏头,侧脸轻轻在她头顶碰了一下。

    陆令遥好似才反应过来,闭上被酒气熏得发痛的眼,回道:“她把我从流民堆里捡上山,抚养教导,为我寻剑,渡我成仙,连无妄山的私库都留给了我......”

    “可雷劫那日,她为什么只要叶俞川伴在身侧呢”,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竟含了丝哽咽之意,“为什么要把我遣下山,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呢......”

    怀中的人身子微抖,萧炽低头看去,她嘴唇咬得发白,听不到一丝抽泣声,可他的衣襟处却慢慢洇开一片深重的暗色。

    喝醉了也这么要强,哭都不肯哭出声。

    萧炽小心地托起她的脊背,她环在腰间的手随之松开,又转而搂住他的脖子,侧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萧炽僵着手,脑中突然闪回哭泣的凡间孩童被搂在亲眷怀中宽慰的模样,他生疏地学着那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轻拍陆令遥的脊背:“我也替你寻剑,把私库都给你,你别......”

    他话没说完,陆令遥趴在他肩头忍不住含着泪笑了一声:“你哪有私库啊?”

    萧炽微微垂头,他有的,若他对自己的身份没有猜错,真龙之子,怎会没有私库呢?等他养好了伤,报了仇,想起来私库怎么打开了,就都给她。

    那柄为了救他断掉的剑刃,他也一定替她找回来。

    萧炽指腹轻按着她的后脑,正要说话,陆令遥又道:“要你的私库,还不如要你的火,将叶俞川炼成颗丹球给我踢着玩儿,反正他从小便是个混球。”

    “他自小便这么害你吗?”萧炽问。

    陆令遥眉头渐拧,下巴在他颈间轻点。

    “我刚上山时什么也不会,长得也瘦小,却因为拜入师尊门下成了大师姐,底下的弟子颇有微辞,那时候叶俞川是唯一会亲近我的人,对我多有回护,师尊便戏言要为我们定个道侣盟约。”

    萧炽身形一顿,喉间的话突然变得艰涩:“那后来呢?”

    “后来我修行一日千里,渐渐成了无上剑宗弟子第一人,坐稳了大师姐的位置,叶俞川便不怎么同我来往了。”

    “叶俞川心术不正,好大喜功,偏偏天赋又不好,爱抢人功劳不说,还时常将随行弟子陷入险境而不救。我常常与他争执,还让无上剑宗以绩玉记功,不给他钻空子,是以梁子越结越大,整个宗门都知道我二人不合,师尊也没有再提过道侣一事。”

    “可我没想到,我升金丹境那一日,他竟暗中潜入偷袭我,险些让我灵根尽毁,死在雷劫之下。”

    陆令遥讽刺地笑了一声:“他心中恨不得我去死,却还要以我未婚夫婿的名头在上清招摇撞骗,真是好笑。”

    “可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陆令遥闭了闭眼,心中隐隐哀恸,“师尊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送他成仙,让他到上清继续恶心我......”

    萧炽揉了揉她后脑的头发,她髻上的玉簪抵在他耳畔,有股温润的凉意,他低下头,本想替她痛骂几句,视线却蓦地停在了水面之上。

    乌云散去,明月高悬,汤泉热气不显,泉水无风而翻腾,如水自沸,仿佛一滴浓血滴在泉眼,顷刻之间染尽泉池,泛起满目血色。

    血腥之气笼罩天地,陆令遥兀然睁眼起身,散去浑身酒气,两指清光袭向水面,霎那间大风送潮,浪涌连云,被掀起的血水如注,倾盖而下,血雨所至之处,草木俱枯,腥气冲天。

    满院狼藉过后,泉下那双暗中窥伺的眼睛消失不见,萧炽挥袖散去院中血气,才朝泉边走了两步,宫内便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

    陆令遥忙踏云而起,循声飞去,半空目之所至,行宫内大大小小的汤泉且翻涌成血,夜色之中血泉连片,诡异难言。

    大批弟子闻声而动,阵还未成,血色泉水就如一场幻梦般散去,刹那之间便恢复成了清澈汤泉的模样。弟子们几个引风符打出,浓郁的血腥气也渐渐被清淡的草木硫磺味取而代之。

    方才传来尖叫声的宫殿亦在璎园之中,不出片刻陆令遥便到了,只见殿外值守的弟子和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连剑都来不及拔。但细细感应,这满地的人似乎只是被某种药物或术法迷晕在此。

    陆令遥几步入内推开摇摇欲坠的主殿门,入目便是一具死状极其凄惨的男尸,从脖颈到肚腹都被某种利爪破开,眼珠爆突,翻卷的皮肉冒着森森黑气,脏器落出体外,浸在血泊之中。

    内室似乎有说话声。

    陆令遥掀帘而入,她来的突然,里头的人惊得叫了一声,待立在她身旁的楚澄叫了声“陆师姐”,那卧在贵妃榻上的美妇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道了句:“原来是位仙长。”

    陆令遥扫了几眼这内室众人。

    殿内乱糟糟的,宫灯案几、屏风珍玩碎了满室,似乎刚经过一场鏖战,几个宫女太监跪在贵妃榻前,个个吓得面如金纸,瘫软在地。

    贵妃榻上是惊魂未定的荥阳长公主,只着了身中衣,似乎已经歇下了,榻上还跪着个低眉顺眼弱柳扶风的男子,眉梢眼底春情未消,半裸的肩上还有个带血的齿痕。

    陆令遥:......

    非礼勿视。她移开视线,问楚澄道:“怎么回事?”

    楚澄:“那妖魔又现身害了人,我来晚了,没能救下外头那个小太监,还让那邪物跑了。”

    陆令遥疑道:“可依今晚宗门布防,你不是应当就在公主殿内吗?”

    楚澄面色尴尬,迟疑地瞥了贵妃榻一眼:“原本是这样,可荥阳长公主说她是天子之女,那妖魔定然不是冲她来的,而且......”

    楚澄顿了顿,红着脸道:“公主说她今夜有要事要办,仙门弟子耳聪目明,最好是离她远些,便将我们都给打发走了。”

    “我始终不放心,便远远在园中守着,这才比师姐早来了一步。”

    荥阳长公主听了这话,重重地哼了一声:“听楚仙长的这话,倒是我的不是了?”

    楚澄心中有气,转头不卑不亢道:“我并未有责怪公主的意思,只是这些宫女太监好歹算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即便是为了有趁手之人可用,也该爱惜他们的性命。”

    荥阳长公主胭脂未洗,一抹嫣红在眼尾高高挑起,长眉入鬓,说不出的风流多情,她长长的指甲在榻上男子的胸前划起红痕,不紧不慢道:“又不是我推他去送死的,如何能给本宫冠上这不爱惜性命的罪名?”

    “推?”陆令遥眉头一皱。

    荥阳长公主坐起身,一脚踹向榻上佝偻跪着的一个太监,直将他踹得翻倒在地,连冠帽都歪了。

    “喏,就是这老东西一开窗就对上了那妖怪,他贪生怕死拉着我的小太监去挡,怎么倒成了我的过错了?”

    刘公公慌手忙脚地正好帽子,以头抢地,连连道:“都是奴婢怕死,与公主无关,公主待我们最是仁慈,比那菩萨娘娘还要心善呢。”

    刘公公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待长公主发话才敢停下,抬起头时额心已经在坚硬的地面上擦出了血。

    陆令遥不想与这些贵人纠缠,才转身要去查看外头那句男尸,却在看见刘公公的脸时愣了愣。

    “刘员外?”陆令遥奇道。

    刘公公捂着额头刚站稳,险些被她喊得又跪了下去,他忍着额间痛意看向出声的仙长,神情先是惊愕,进而一喜:“仙君?!”

    荥阳长公主靠在身后男子怀中,闻言狐疑地看着二人:“刘公公本事倒大,竟连宗门的仙君也认得了?”

    刘公公抱着怀中拂尘,上前赔笑道:“那也是托了公主的福气,是公主仁善,放奴婢归乡养老,这才与这位仙君有过一面之缘呢。”

    原来不是刘员外,是刘公公。那那日被守仓鼠啃噬的小儿,也不是这刘员外的亲生儿子了?

    陆令遥打量他几眼,这刘公公不像其他太监一般面白无须,折腾了大半夜,下巴阴影那处似乎隐隐冒出了青茬。

    莫非是个假太监?

    陆令遥正心中生疑,殿外似乎又来了些人,有人将尸体拖走清扫殿内,而后帘子一打,进来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

    荥阳长公主一见了他便柳眉倒竖,抄起一旁软枕便掷了过去,喝道:“萧裕!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呢!”

    那人本笑着进来,却在看到公主身后拥着她的男人时神色一僵,干巴巴道:“听说这里出了些事,我来接公主去东侧殿住。”

    荥阳长公主冷哼了一声,又是这幅窝囊模样,看了便来气,她踩着绣鞋下了榻,一把推开男子就扬长而去,男子似乎是不敢耽搁,连忙抬脚跟着走了。

    楚澄直愣愣看着萧裕有几分熟悉的脸,心中惊了惊,见这殿中似乎没有萧炽的身影,转头看向陆令遥。

    “陆师姐,那位萧仙君没同你一道过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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