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为镇(十)

    陆令遥的一缕神识附在王四娘髻边的银簪上,随她出了农家小院。

    王四娘走到院门,又似想起了什么,转头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便换了个更为精致的小食篮出来。

    那篮子底部装了满满一层沉甸甸的香篆,其味道浑然厚重,一闻便知是上好的拜神线香。

    王四娘脚步匆忙,穿过几条泥石土路,又过了座小竹桥,拐到一条青石铺就的路上。

    这路似乎是沙湾村的主道,比方才那几条小径宽上许多,路上的青石板几乎每一块都被磨得光可鉴人,若是雨天湿上一层水,只怕能从路这头滑到那头去。

    一看便是常有人走动的缘故。

    王四娘越往前走,这条青石道上的人愈多,仿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待她行至中段,人潮拥挤,整条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填街塞巷的,便是陆令遥呆在簪子中也觉呼吸困难。

    陆令遥环顾周围,这‘沙湾村’丁壮颇多,一眼望去个个红光满面。其中女子多体态丰润,男子则不是虎体熊腰便是膀大腰圆,且人人衣着光鲜,既洁又华者不在少数。

    瞧着不仅人烟阜盛 ,更是物财丰茂,倒是应了沙湾村那丁旺财兴的好风水。

    有意思,总不至于这个地方,才是真正的沙湾村吧。

    陆令遥神念一动,离开王四娘的银簪,飘到青石路上空,低头向下看。

    方才和王四娘一起在人群中推挤,视野受阻,什么都瞧不分明,她这才发现满街的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这些人神情兴奋,面色潮红,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狂热;他们挨肩叠背,来人推搡去人,后人攒动前人;他们眼底发红,血丝如蛛网,越朝前走越像是发了疯的牛群,要争先去回应前路悬挂的红绸布的召唤。

    陆令遥立在高处眺望,那村内屋舍之间黑洞洞的巷口仿佛腐烂发黑的血□□窟,人是不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蛆虫,爬满阡陌街巷,再一齐蠕动到青石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座高耸恢弘的神祠。

    这神祠背倚青山而起,坐北面南,上覆黑色琉璃瓦,下砌朱红蟠龙柱,面阔五间,堂前殿后抱厦厢洞莫不齐全。

    陆令遥微挑眉头,好大的派头,不过一个村镇的神祠,修的快赶上都城一方富丽宫殿了。

    神祠主殿阶前端正摆放着五只硕大的二层聚宝鼎,其中焚香不断,青烟缭绕,蜿蜒而上,汇成几道烟柱,仿佛直达青天。

    那聚宝鼎中燃尽的香灰层层堆叠,几乎快要落到鼎外,不时便有作神使打扮的村人手执香灰匙前来清理。

    还真是香火鼎盛啊。

    陆令遥想起自己殿中隔三差五才偶有供奉,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有这般源源不绝的香火。

    这无名神君,莫不是财神爷吧。

    除了财神爷,她还真没见过旁的神仙如此受凡人追捧。

    陆令遥暗暗感叹了几句神各有命,凝神去看那些在鼎中燃起的香篆,鼎上有神号刻纹金光闪动,再想细看,却如雾障目,怎么也看不清那刻纹究竟是哪位神君的名讳。

    这所谓的神君做事谨慎得很,想必这神祠,也没那么好进。

    她存了试探的心思,让那抹神识飞身而上,果不其然,还未到神祠门口,神祠的守界突然开了防护阵,将她的神识狠狠弹出数尺开外。

    她的神识灵力不支,竟直接被这守界威力打回原身,被迫归了位。

    —

    小东屋内。

    陆令遥坐在木桌前,神魂一颤,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萧炽正立在她身后,见她身形不稳,下意识伸手托了一下她的脊背,才刚刚触碰到衣裙,又如被火星子烫了般撒开手,转而拎住她的领子,勉强助她稳住了身子。

    跟拎只小猫崽似的。

    陆令遥被他这一番动作弄的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坐稳了,又觉衣领被他越拎越高,险些将她勒得喘不过气。

    陆令遥:......

    她面不改色,甚至唇角还勾着微微的笑意,出手却毫不留情,抓住萧炽拎着她衣领的手往前一拉,将他狠狠摔在面前的泥地上。

    萧炽骤然被摔,闷哼一声,又惊又怒道:“你干什么?!”

    他话出口的一瞬间,狭小的屋子仿佛瞬间燃起了篝火炉子,空气又开始翻滚灼热。

    小火猫生气了。

    陆令遥起身,笑吟吟地伸出手要拉他起身,语带抱歉:“对不住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妖魔埋伏在此,想趁我不备勒死我呢。”

    萧炽不吃这套,冷笑一声:“你分明就知道是我,要是妖魔你早拔剑了吧!”

    陆令遥面上的笑意更甚,她养的这猫,还不算笨嘛。

    她手还伸着,却见萧炽看向她的视线一凝,他慌忙侧过头,整张脸跟遭了火烧似的迅速红到了脖子根,头顶腾腾冒起热气。

    “你!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不快穿好!”

    陆令遥懵然垂头,萧炽方才把她的衣领扯得乱七八糟,她背摔他时动作又太大,此刻外衫松松斜向一边,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和锁骨。

    她面无表情地把衣衫理好,又朝他伸手,道:“你到底起不起来?”

    萧炽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在身后,红着一张脸不肯转头:“你收拾好了没有?”

    陆令遥心中无语,她这不知捡的什么猫,好好一个神仙,倒比她从前见的最为古板的凡人儒生还要老古板。

    “好了。”陆令遥道。

    萧炽这才往后移了移,避开陆令遥的手,扶着木桌慢吞吞站起来,待他灌了几口冷茶,这屋内的灼热才勉强降了几分。

    陆令遥见他自己起身了,收回手不再管他,径自回身坐到竹床上,垂眸看向自己还在钝痛的手指。

    方才手掌外侧皮肉抵挡了神祠守界的攻势,这会子仿佛被线香烧了一般,留下几块边缘焦黑的不规则烫疤。

    她垂眸端详,这感觉...似乎和那日萧炽烫伤她的火星子有些像。

    仿佛是同源之火。

    陆令遥使了个回春术,伤口霎时恢复如初,看不出一丝痕迹。

    “萧炽。”她抬眼看向他。

    萧炽背对着她“嗯”了一声,侧颈犹有残红还未褪去。

    陆令遥道:“你给我转过来。”

    萧炽脊背一僵,快要按捺不住,仿佛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

    他头微微后仰:“你有话说便是。”

    陆令遥着他这梗着脖子要犟到底的模样,险些又要笑出声,一时之间什么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她许是被叶俞川设计怕了,连性子都变得多疑。

    那诡异神祠和谁有关,都绝不可能和这笨猫有关。

    见身后的人许久没出声,萧炽左等右等不来下文,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令遥笑意盈盈,挤出颊侧两只浅浅圆圆的梨涡:“没什么呀,我只是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这幅人样时,你不仅衣不蔽体,还光着脚。”

    “萧炽,你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啊——”她尾音拉的长长的,如同一把勾子,轻易就能勾得人心中火起。

    可惜,是怒火的火。

    萧炽拳头一下子捏紧,面上刚消退不久的红意又蒸腾而上,他恼羞成怒,猝然转头要去捂那恼人的嘴。

    陆令遥侧身一躲,再也憋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整个小东屋都是她清脆如铃的欢快笑声,许久不停。

    她笑了多久,萧炽的脸就黑了多久。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他还清了这无赖地仙的烂账,一定有多远跑多远,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她。

    到那个时候,看她满肚子的坏水儿冲谁使去!

    王四娘站在东屋门口,听着屋内打打闹闹的笑声,一时间敲门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敲了吧,怕破坏这对小夫妻的情趣;不敲吧,堂屋内饭食都快备好了。

    眼见丈夫刘柱生在灶屋内走进走出,就快出来催人了,她终于敲响了门。

    陆令遥笑得脸起薄红,眼中泛泪,整个人水灵灵的。

    她本就生的好看,开门的那一瞬,王四娘险些以为自己见了天上仙女儿下了凡。

    “是王姐姐呀。”陆令遥立在门口。

    王四娘点头道:“阿遥妹妹,我家那口子备了一桌好菜,你们可要和我们一同吃?”

    陆令遥声音微哑,亲亲热热地回话:“还没当面感谢王姐姐和大哥救了我们呢,姐姐若是不嫌弃,我自然愿意和姐姐一起用饭。”

    王四娘只觉这小娘子格外讨人喜欢,眉开眼笑道:“那便好了,我有什么可嫌弃的,人多才热闹嘛!”

    陆令遥拭去眼角笑出的泪珠:“那王姐姐先回堂屋,容我们收拾一下,即刻就过来。”

    王四娘笑着应了。

    她走到堂屋门口,又忍不住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小东屋内燃起了灯,在窗上映出两个凑在一起的剪影。

    亲密无间。

    王四娘掩唇回头,快步走进主屋。刘柱生仍在忙碌摆弄桌上的菜。

    见王四娘进来,他也只是淡淡望来一眼,便又出门进了灶房。

    王四娘面上失望,果真夫妻日久,便两看生厌,不像那对年纪轻的小夫妻,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令人艳羡。

    她早已忘记,刘柱生上次同她好好说一场话是什么时候了。

    是他们的女儿兰兰出生的那日,还是她可怜的女儿染上疫病死去的那日?

    她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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