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辞

    承明殿里流金溢彩,郁金砖地平滑如镜,伺候的人犹怕出现纰漏,又在上面铺设柔软的锦茵,沈湛挺直腰杆跪在上面猜度着御座上那人的心思。

    殿外阴风瑟瑟,廊檐悬系的响玉,清鸣阵阵,终因风静而止。殿中的铜龙漏壶,仍在这岑寂空旷的大殿里,滴水暗响。

    成熙帝翻着手里的奏章,打开复又合上,他来回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时不时觑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沈湛被他看得后背冷汗淋漓。

    “你弟弟夺人田产的事,可弄明白了?”

    沈湛打起精神回道:“回陛下,臣弄清楚了!”

    “哦?说来听听!”

    “臣弟有错,御史所报具实,臣父旧疾复发不能进宫领罪,因此臣替父谢罪!”

    “你父亲不是说这是欲加之罪么?他怎么不到朕跟前来喊冤了?”

    “臣父有罪!”

    成熙帝扔了手中的奏章,怒而起,“什么叫替父领罪,武安侯纵子夺田,欺压百姓,搅得整个京中不得安宁!你们这么做可是为了靖安王的千秋大业打算?”

    “陛下息怒,此事皆臣弟一人所犯,三殿下丝毫不知!”

    “池明啊,你和你父亲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但你也明白,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新朝初建,民保其田是高祖颁定的国策之一,就算朕这个后继之君也不敢违背。你弟弟的事朕要明正典刑,以儆天下!至于你父亲欺君罔上的事,朕看在他过去的功劳上就不追究了!”

    “臣谢陛下天恩!”

    成熙帝坐回龙椅,捏着两鬓抬手示意他起来。

    “你前几日和靖安王一起在城外校场比试,结果如何?”

    “靖安王殿下天纵英姿,臣实不如!”

    成熙帝听这话哼笑了一声,说:“一个好好的羽林郎将,不去做正事,倒是让你做成了闲职,也成吧,朕现在就任命你为右羽林卫大将军!”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尽快入职吧,别三天两头地往城外跑了!”

    沈湛明白这是皇帝对他的补偿,从班师到今日,皇帝既没有摆宴庆功,也没有封赏有功之臣,朝臣也不敢非议。现在突然升他的官是补偿,也是警告他别和靖安王走得太近!

    心思谨慎地出了宫,遇上了公主萧元姝,她和已薨的二皇子一母同胞,都是沈湛的姑姑沈妃的孩子。萧元姝一看到他就顾不上公主的礼仪,小跑着过来了。

    “池明表哥,你进宫来了?”萧元姝一颗春心正蒙,对沈湛格外地亲近。

    沈湛给她行了礼:“我刚才觐见完陛下,刚要出宫。”

    “听说你很闲,我正要出宫去找你玩。”

    他是成熙帝唯一的女儿,万千宠爱在一身,说话一直这样心直口快,沈湛也很喜欢她的天真可爱,他宠溺一笑:“陛下刚才也说我来着,这不给我安排了新的职位,我可又要忙起来了,恐怕没时间陪你玩了。”

    萧元姝一听,攀着他的胳膊问:“什么职位?”

    “右羽林大将军!”

    萧元姝一听双眼发光、春心荡漾,“太好了,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经常在宫里见面了!”

    一件和她毫不相干的小事却能让她展颜一笑,沈湛只觉得心酸无比。

    自从二殿下薨后,姑母也郁郁而终,他明朗开怀的表妹,虽身享荣华,却鲜少有能让她高兴的事了,没想到她却这么容易哄!

    “好,以后表哥也经常来看你!”

    “还要给我带宫外的好吃的!”她顺杆儿爬,他也不介意。

    “好,你想吃什么!”

    “嗯,蜜煎樱桃、清蒸河虾、江瑶炸肚、炙鹌子脯还有蟹黄豆腐。”

    “这么多,你一下子吃得完吗?”

    萧元姝诚恳地点点头,“能的,我正在长身体,吃得可多了!”沈湛忍俊不禁,说:“好,你等着,下次进宫我给你带来!”目送他出了宫门,萧元姝追上去扒着门朝他的背影大喊:“表哥!”

    沈湛被这一声喊地好像定了身,良久才转过来,“怎么了?姝儿?”

    萧元姝低着头,压住眼底欲迸出来的泪珠儿低声说:“表哥,你要记得经常来看我!”

    沈湛压着嗓子低声“嗯”了一下。

    京外的精舍旁,桃红含宿雨,柳叶带春烟,莲池中锦鲤相戏,水面上良人相依。萧晔紧揽怀中人,温姮抱住他劲瘦的腰,两个人互相汲取着对方身上的力量,沉浸在这一刻的相拥中。

    “姮姮,我好想你!”温姮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搂住他的瘦腰,她愧疚地低下了头。

    他最怕她不开心,抱起她在水榭里飞舞。身体骤然失重,她惊叫一声,他却朗声大笑,疯玩了一阵,直到萧晔头上蹿出密密的汗珠方才停息。

    她拿出手帕,踮起脚去擦他的额角,他趁机俯身在她饱满的唇上印下一吻。她半嗔半怒,惹得他越发心痒难耐,又贴上她的唇。她羞地躲到了石桌边,他像个追着讨糖的小孩子一样也追到了那里。

    她无处躲藏,他越逼越近。最后他缠住了她,温姮螓首半低,他屈身衔上那处芳泽,轻轻磨,细细撮,勾舌探索……

    一吻结束,一个回味着唇齿间的清香,一个眼尾潮红,媚态天成。

    好天竟不随人欲,良辰总谢有情人。

    金乌西坠,依偎着的两人心愈痴,情愈浓,越不舍得分开。萧晔万般不舍却不得不抱她上车,坐稳后他抚上她的秀发,在她耳边低喃:“姮姮,这次回去,下次见面我可能要更瘦了!”

    “为什么?”

    “因为思君令人老!一日不见我的姮姮,我就涓滴不能下咽。”

    温姮心中柔肠百结,万般爱恋沉浮,最后凝成一句古诗,在他耳边低低絮语:“努力加餐饭!”

    萧晔低语道:“不够,见不到你我茶不香饭不思,只顾着想你了。”

    温姮搂住萧晔的颈肩,和他深情对望,“我也想你啊,昀郎,可是我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订终身的感情是不会被祝福的!”

    萧晔脸上闪过一丝晦涩,低声下气:“姮姮,我想过明路了!”

    温姮一震,忽而想起他们那次不愉快的幽会,导致他心神暗伤,她回去之后也焦躁不安。

    “昀郎,我听你的!”女郎唇边笑靥轻绽,似漠上花开,惊艳人间。萧晔又看呆了,猛地搂住她的脖子,再度衔上那樱红小嘴。

    他想告诉她真实身份,他并不是什么才华踔绝的探花郎,也不是锋芒毕露的天子近臣,如果可以,他可以放弃所有的身份地位,只做她一人的“昀郎!”

    马车停到温府后门,温姮刚要下车,萧晔拉住她的手恋恋不舍。她转过身看着他撅嘴的样子,无奈叹气,遂搂上他的脖子,唇齿相偎。

    眼看她的倩影已经消失在斑驳疏桐里,他仍旧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不忍离去。

    他忽而觉得她就就像是花里走出来的精魅,初次见面就能摄人心魄。

    回到府邸就有心腹上来禀报宫中事宜,他听完挥挥手不予理睬,走到书房伏案疾书,处理起公务来。

    一柱香燃毕,站在门外的总管何欣朝他打了个手势,嘴角无声说出两个字——圣上。

    萧晔连忙起身跪迎,成熙帝踱着四方步缓缓进来。

    “听说你最近忙得连朝阳宫请安都少了,朕过来瞧瞧,你忙什么呢?”

    萧晔起身承上刚刚处理的几部文书道:“刑部庞敏上书致仕,儿臣正在斟酌接替之人。”

    “刑部侍郎呢?”

    “父皇有所不知,刑部这些年冤案频频,儿臣早觉得该重新安排一下刑部了!”

    “你打算怎么安排?”

    “老尚书致仕,镇南将军吴宪忠直耿介,让他兼任刑部尚书应该更合适。”

    皇帝摩挲着光滑的桌案,道:“嗯,不错!看来你是真的在谋划事情,不似小孩子那般顽劣了!”说完又走到儿子跟前搭上他的肩膀说:“朕今日提了武安侯世子为羽林卫大将军,你觉得他如何?”

    “沈世子深谙韬略,善文能武,智勇双全,是我大晋杰俊。”萧晔说完,成熙帝怏怏不语,许久才说:“朕昨晚梦黑龙罩身,心甚惊疑!天明诏钦天监解之,刘阚对朕说:‘黑龙者,蛟龙也,蛟龙威而猛、拨云行雨,宰制四时,王者得此梦是威加四海,再创昌盛之意!’你觉得此梦何意?”

    “儿臣觉得谶纬之说,浮妄虚迷,牵强附会,不可轻信。父皇若心存疑虑,可谒高庙,参物序,明人纪,祭山川以安定人心。”

    “御驾郊行,礼制繁碎,不若和秋狝一道。”

    一柱香的时辰已过,皇帝回宫了,萧晔心中烦忧。

    翌日早朝金銮殿文武齐列丹墀之下,成熙帝见除了武安侯未来,百官都到,便开始议事。

    礼部禀告高密地震,云中惊现陨石。帝命户部筹粮救济灾民。

    兵部禀告云贵请求播粮增兵。成熙帝览毕,对户部左侍郎道:“天降罪罟,民受荼毒,刘燚你把救灾的粮先发下去,剩下的拨给云贵。至于增兵之事嘛,稍后再议。”

    诸事完毕萧睿出列跪拜道:“父皇,儿臣有本启奏!”

    成熙帝不紧不慢看了一眼,示意他说。

    “前几日朝臣推荐父皇立储以固国本,儿臣思虑不周,迁延至今心中明朗。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嫡庶分明,五弟文武兼备,韬略精深,有安江山社稷之才,齐家治国之策。儿臣不才愿辅佐五弟宏祖宗基业,扬我朝淳风!”

    御座上成熙帝的脸色不辩喜怒,“你德行俱佳,众臣都推举你,若是朕不允,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萧睿握紧手心,从容道:“父皇放心,儿臣自有归途,绝不会让天下之人非议当今。”

    “哦?你打算如何做才不让朕被天下贤士诟病?”

    殿中的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聚向萧睿挺括的背部,众臣都在猜度他将何以自处?

    “古有泰伯、仲雍辟身适荆蛮,儿虽无圣人之贤,也愿效之!”

    空旷的大殿里静可闻针,李赟的心如脱兔般跳个不停,太师常邕也凝眉沉思。

    成熙帝神情闪烁,一双虎目在他身上来回探究。他着实有些看不懂这个儿子了,先前大张旗鼓地拉帮结派,像极了那等急着篡位之徒;现下又好像看破红尘、欢然悟机,一心想要避尘出世的和尚……

    本来以为前两天刚卸掉他的一只胳膊,他会另有作为,没想到他却丝毫不追究,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真看不懂了。

    成熙帝道:“明郎肖似朕躬,想当初朕随高祖皇帝征战天下,围寿春,下信阳,跨江击贼,使之不敢北向,朕以为你大有可为!”

    “父皇明鉴,儿臣幼年习武,曾发下宏愿,誓保祖宗疆土,如今南有前朝余孽,东有流寇,西辟不服,夷狄不顺,正是儿臣感朝廷栽培之恩,谢皇父垂训之时,所以理当竭诚尽忠,亲身披坚执锐,挥戈挽日!”

    成熙帝面色不愉地挥袖而去,高成急喊了一声退朝,也紧跟着跑了。

    众臣走出金銮殿,靖安王、简平王也被叫到了承明殿。

    “说吧,你今日为何突有奇想?”

    萧睿身子挺得笔直,开门见山道:“儿子不敢欺君,以前确有争储之心,可是前几日在府中潜心冥想,终于想通了,若是我和五弟一样都是母后所生,五弟便要让我些,而天意让我生在母妃宫中,便是注定要我辅佐嫡系,所以儿臣宁愿做五弟臂膀,辅佐皇室!”

    “若朕不允呢?你便如何?”

    “那儿臣就谨遵皇父之命,日后忘情东山,倾听清川汩汩,鹤游松眠,留心诗赋,读经参禅,做个闲散王爷,修身养性!”

    成熙帝犹不放心,幽幽道:“明郎啊,你能这么想朕心甚慰!你别怪朕偏心,古往今来都是宗法为大,新朝初建,自高祖崩后,大位传至朕躬已历二世,想暴秦之乱二世而亡,皆因长幼无序,后继不乖,朕敢不念先朝之亡,思后继之事?”

    “儿臣明白!”

    萧晔来到哥哥跟前,躬身一拜,“三哥不争之德,弟弟敬服!”

    萧睿抬眼一笑,“理所应当之事,何足挂齿,若是五弟日后有需要了,只管开口便是!”

    成熙帝看着眼前的兄友弟恭,也龙心大悦。

    “看到你们兄弟如此和睦,朕也甚慰!既然老三你能放下前尘,朕也就既往不咎,眼下吴宪进京,镇南将军一职暂缺,等过了秋狝,你便去替他的职罢!”

    此话一出,萧晔便在旁边附和道:“四哥奉命守边,至今未归,父皇再让三哥出京,以后可就只有我和元姝了!”

    “这次秋狝朕要祭高庙,已经遣使去请他了,到时候你们三兄弟刚好聚一聚!”

    就这样储位已定,成熙帝命礼部和钦天监择选吉日,命尚衣局赶制太子章服,准备册立储君事宜!

    萧晔等萧睿出了承明殿之后,问成熙帝:“父皇为何不让三哥就藩,而让他去做镇南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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