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的山谷里，一个清丽的少女正在打坐。她逸秀的眉目微皱，显然是因无法专心致志而烦忧。
“到底为什么……我的神力都去哪了？”她仓皇地自语，不愿意承认自己再怎么修炼也无法追赶上一个普通仙家子弟的事实。
“终于找到您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冲进她的脑海，惊得她从石台上跃起。
少女呼喊道：“你是谁？不要装神弄鬼。”
一个紫衣老者从晨雾中迤逦而来，岁月实在太无情，以至于好记性的恶神也没有辨认出眼前人正是自己曾经最俊美的下属——魔族君主十翼燕。
十翼燕放下权杖，向她跪拜行礼：“我古老而美丽的神尊，您神力的气息唤醒了魔界沉睡的万物，我即刻赶来，还好没有错过您的神修。”他仰起脖颈，皮肉已然衰驰，但也依稀可见其绝好的容颜。
她终于认出了他，堪堪放下高悬的心，感受到数十年都未有过的踏实：“十翼燕，这十五年，你倒是让本尊好等。”
“是，恕我来迟了。”他不过迟了十五年，可是神尊大人让他一人苦等了两千年，只不过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这份等待是何般滋味。
少女让他起身，重新翘腿坐回石台，似不经意地问道：“秀眼、赤腹和雀儿呢？怎么没一起来？”
“大人，赤腹和雀儿……在三百年前被天界的战神晋戈所杀，形神俱灭。”十翼燕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物，“秀眼尚还有一缕元神封印在朱厌殿内，一直在等您归来。”
虽然她前世十恶不赦，从没把半路追随的部下当回事儿，但是再次听见他们的消息就是如此冰冷简短的死讯，她的心竟如被丝线扯弄的风筝，产生了刺痛。
她缓缓伸出手去感知着胸腔里那阵陌生的情绪——奇怪，她怎么会有了凡人的情感？一定是这幅身体太脆弱！她后悔投胎的时候没有再多撑一会儿，落到人间的权贵之家。
十翼燕看着她这副样子，关切道：“大人，您的身体还好吗？”
她微恼：“这凡人之躯终究碍事……不过，我还需要这个身份。”所谓身份，就是她未凝——人杰地灵的小桃山下桃村一屠户的大女儿，一个普普通通不会引起死对头善神注意的凡人。
善神一定不会料到，为了韬光养晦她甘愿成为一个屠户之女，而且事情甚至超出了她的意料——与她一起降生的还有她的妹妹申雪。
未凝有恶神的记忆，虽无完整的神力，但是她相信那不过是迟早的事。而申雪则是个痴儿，十五岁了都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一边傻乐一边挑泔水。
“我们知道大人心怀大业，但可否请您移步朱厌殿，救救我和雀儿的孩子。”十翼燕纠结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欲求。
未凝疑惑：“你和雀儿生了孩子？你喜欢她？”他们在她座下侍奉了千年之久，她竟然都没察觉到二人的情况。
十翼燕不敢直视她洁净面颊上那对清亮的眼瞳，应道：“……情谊是有的，几千年的朝夕相对，怎能无爱？”
这番话他也不晓得是在说给谁听。他一直仰慕神尊，可是神尊大人高高在上，与他有着云泥之别，他们根本没有可能。而大人消失后，他为了巩固燕族在魔界的地位与雀族首领雀儿联姻，并育有两个孩子。
在与天界一战中雀儿死了，他独自抚养二子成长，再加上魔界内忧外患，原本骄傲爱美的他迅速衰老。长子燕离有着比他年轻时还要绝艳的容貌，自降生起就身怀强大魔力，却被天君晋帧下了诅咒——只要修炼就会遭蚀骨之痛，因而燕离身心孱弱，整日为梦魇所困。
没想到未凝了解了燕离的境遇后嗤笑了一声：“人间有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你们魔族就喜欢用梦魇霍霍人，这次居然被晋帧那老头给整了。”
十翼燕无法反驳她，以为她不愿意帮忙，不过他本就没抱有过高的期望。没想到她突然说：“走吧，趁着天早去看看你大儿子，顺便看看都成魔界什么样了。”
他大喜，伏在地上化作原形，一只庞傲而美丽的鸟儿霎时出现在她面前。鸟儿微微煽动赤色的毛羽就带起山谷中的一阵大风，荡得未凝差点站不住脚。
她勉强稳住身体，斥道：“别煽了，我这具身体怕冷。”
鸟儿委屈地鸣叫，但也再没有动作，乖乖等待未凝坐稳而后腾飞。
她抚摸着□□熟悉的“坐骑”，瞥了眼万丈之下的人界，早已见不着她住了十五年的桃村，取而代之的是浩瀚天河。上一世的记忆徐徐浮现——她曾经有多么尊贵的神躯啊！能够轻易驾驭最威猛的神兽和强大的法器，还有无穷无尽的神力，而她今日境地全拜善神所赐。
思及此，她恨得牙根痒，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天杀的。
十翼燕迅捷如雷，很快带她来到魔界。
早有魔族聚在朱厌殿外等待魔君归来，十翼燕拄着权杖走在未凝侧后方，惹得众人纷纷好奇这个人类女子的身份。
有人已经猜到，这其中就包括十翼燕的次子燕时。他从人群中走出，跪在未凝脚边：“至高无上的神尊大人！还请您救救我的哥哥。”
她侧目看向十翼燕，后者立刻解释道：“大人，这是我的次子燕时。他早听说了您的事迹，特来接见。”
“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不像他母亲。”她点评道，全然未注意到燕时眼底的异样。
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跪拜于她。身着素衣的少女脚步轻快地穿行在黑压压的头颅间，直奔大殿。
没有神力又怎么样，她仍然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恶神，比任何人都具威仪。
千年岁月流转，魔界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有几只伤残的小妖怪闯进她眼底，可见没有她的庇护他们委实受了天界不少欺负。
果然，没有她不行呢。未凝勾唇无奈笑，她的这幅油滑神态和十五岁的清丽少女模样颇为违和。
正想着，已经到了大殿前。十翼燕微扣权杖，沉重殿门为她敞开，一阵阴风袭来，晃得她额发飘摇。
风止邪消，她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宝座——魔界至尊者的宝座，以妖魔嗜爱的精血炼制的七彩光珠为饰，嵌进用千万人骨锤炼的基底，其上铺有远古神兽穷奇的皮毛以使主人不会因为周遭森寒而苦痛。
殿内一片漆黑，只有宝座散发着微微光华。她从没觉得它如此美丽，前世她是九天上遨游的神尊，有自己巍峨瑰丽的宫殿，偶然来一次魔界和几个部下商讨害人之策，这宝座就成了她吃喝拉撒的地方。十翼燕作为魔君都没有意见，旁人更不敢有意见了。
这次她仍然想延续传统，却看到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早已卧于座上，她先是不爽，而后反应过来这就是十翼燕找她的目的。
未凝睨着那少年，冷冷道：“那就是你长子？”
“是……请神尊见谅，小离他体弱，魔界唯有此座能助他休养。”十翼燕后背沁出些汗，神尊喜怒无常，虽然已经答应了他救子，但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因某个因素发怒，“您从前的宫殿不在了，我和雀儿特为您修建了一处莲池，就在不远处静风林中。那里景致秀丽，温暖宜人，想来更适合您神修。”
听到这话未凝才消了些气，踱步到少年跟前。她只垂眸扫了一眼，就被他完美的脸庞惊到了，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少年捕捉到响动睁开眼睛，俊秀冷艳的面容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眉若笔锋浓直，潋滟双目亮如海上明珠，其间却有赤墨二色隐隐变换交替，即便如此也已经蕴藏巨大魔力，使得所有人都难逃他的眼波。
再往下，鼻似铁画镌刻，不语时唇瓣犹如满樱，粉嫩润泽，抿着屈傲的弧度。削颊透出些病态，青色衣袍下掩映的亦是一架病弱美人骨。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见惯了世间绝色的未凝也呆住了，痴痴地盯着他。
“姐姐，我吓到你了吗？”
燕离开口，声音清越，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未凝有些尴尬，故作姿态道：“没有，你病了，我在察看你的脉象。”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你，叫我姐姐？”
她从没有亲人，或者说从未认可这一世的家人。父亲常年缺位，母亲只信奉棍棒出孝子，同根同源的妹妹是个无法交流的痴儿。她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灵魂孤寂了千万年，如今重新投胎为生灵，也开始渴望曾经最不屑的羁绊。
十翼燕忙道：“小离，不得无礼，快快拜见神尊大人。”
燕离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她杏眼绒眉，秀鼻薄唇，玉颊含春，与父亲口中美艳摄人的恶神形象截然不同。
他有极好的洞察力，她体内灵力微弱，不过整个人松弛傲慢，的确是个养尊处优的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