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无桀的注意转移的倒是快。

    瑾仙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只见方才他们一直追寻而来的醉酒和尚此刻正提着长刀，一言不发的望着与那长得十分阴柔的公公对峙的无心。

    这个醉酒和尚，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曾展露过自己的武功，但雷无桀看得出来，他也和先前遇到的人一样，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

    只是碍于无心在场，他不好直接动手而已。

    “萧瑟，阿昭姑娘，下面那个拿刀的醉汉，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

    萧瑟顺着雷无桀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方才他们来时还醉的连路都走不稳的和尚此时看着十分清醒，倒不像是方才才喝过酒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酒醒了。

    “我若猜的没错，无心要找的人应该就是他。”

    “就是无心说的那个世交？”

    “上一辈的恩怨吧。”

    “这个人我要是没记错，应该就是十二年前那个背叛了叶鼎之的至交好友，王人孙。”

    想起先前三叔父与自己讲过的江湖传闻，王昭不由得多一句嘴。

    王戎虽然是朝廷中人，但琅琊王氏历世也有上千年了，名下的产业更是数不胜数，其中听香水榭虽然名为当铺，实则是琅琊王氏安插在北离和南诀乃至各国的眼线，因此莫说是各国朝堂的事，便是江湖上的大小事务，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听香水榭查不到的事情。

    更何况叶鼎之为宣妃挑起战争，以致北离陷入无边的战火，百姓流离失所的事情，即便已经过去十二年，可也有人对当年的一些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早年八王之乱时，北离便因连年的战火元气大伤，士族精英子弟为了建功立业大多都热血激昂的上了战场，最后将自己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战火之下。

    等到明德年间，虽然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北离也慢慢的恢复了元气，但此前因八王之乱而受到的损失毕竟还在，能用的武将也大多都在那个时候牺牲。留到最后的，除了王翀、王戎这些出自门阀士族的武将之外，也就只有雷梦杀、叶啸鹰这些寒门将领可堪大用。因此等到魔教来犯时，北离才因无人可用才陷入节节败退的窘境。

    “无心，听说你学会的奇奇怪怪的武功有很多，这一次打算用什么呢？”瑾仙公公朗声道。

    无心笑而不答。

    只见他长袖挥舞，整个人如同云中的飞鹤一般，在原地旋转飞跃。

    “他这是在干什么？”雷无桀困惑。

    “他这是在……”萧瑟愣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的说道，“跳舞？”

    “好！”瑾仙公公赞叹道，“竟然是八魔舞！只是这舞蹈要八个妖魔跳才好看，你一个人未免也太冷清了些。”

    无心依旧不说话，整个人在院子里闲庭信步起来，可是身影却越来越多，每个白色生硬都舞着不同的姿势，却都模糊的看不清面容。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雷无桀擦了擦眼睛，他也曾面对过月姬的残影剑，但同时出现八个残影，这远比月姬要高明得多，“只是……跳舞也能杀人吗？”雷无桀终于说出自己的疑惑。

    “别看了。”萧瑟急忙背过身子，“这和尚果然邪门！”

    雷无桀蹙了蹙眉，不解的看向萧瑟，问道，“怎么了？”

    王昭亦是收回目光，背过身子，看向后面的杨树林，淡淡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八方天魔舞。”

    “什么是天魔舞啊？”雷无桀又问。

    “你自己看。”王昭指了指下面的情景，道，“我曾在我家藏书楼中的一本典籍里看过，这所谓的天魔舞就是天魔膝下八个女儿的群舞，是魔教密教不传的邪术。据说八位魔女共舞之时极尽妍态，妖娆至极，常人只需看一眼便会受蛊惑，便是前方有万丈悬崖也依旧跳下去，简直可以说是邪门至极。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底下的那群人现在八成已经精神恍惚，蠢蠢欲动了。”

    诚如瑾仙所说，这舞蹈要八个人跳，效果才会达到极致，可是院子里分明只有无心一人在跳这舞，院子里的那些人也依然能精神恍惚，这和尚确实是邪门得很。

    雷无桀闻言，急忙看向院子，却见大梵音寺里面的两名武僧都已经闭目坐下，双手合十，正朗声诵经，而那为首的方丈依旧像方才他们来时那样，闭目摇头。但跟随瑾仙而来的伯庸和灵均以及那四个壮汉此时都已经像王昭所说的那样，精神恍惚，身体已经蠢蠢欲动，竟也慢慢的跟着无心的身姿动了起来。

    “这……”

    雷无桀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一面。

    “你怎么还在看？”萧瑟侧目看了雷无桀一眼，“难道不受影响？”

    “我……”雷无桀睁大眼睛看着八个无心的舞蹈，只是觉得白袍纷飞，很是好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啊？”

    王昭也侧目看过去，只见雷无桀依旧是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这倒是了，我记得那本典籍里说过，天魔舞虽然有蛊惑人心的作用，但像雷无桀这样，天生玲珑心，未经凡尘侵扰的人是不会受天魔舞影响的。”

    瑾仙公公手中霜剑挥舞，一道道寒气像是蝴蝶穿花，翩翩而至，每一道都擦着无心的衣袖扫过，倒不似攻向无心，却像是为这天魔舞助兴。

    “和尚，这天魔舞虽能重现八大魔女的妍态，可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了，在我眼里，这些早已是骷髅脓血，看着只会恶心。有没有什么更新鲜的？”

    那八个无心中的一个人微微一动，白影一闪已掠到瑾仙公公的面前，右手一掌向他推去。

    “大搜魂手！大悲赋中的武功你也学会了！”

    瑾仙公公长剑一挥，一道霜气击中了那正面攻来的白影。

    那白影的攻势慢慢停了下来，到最后终于停住，身边冒着寒气，竟已被整个地冰冻住。瑾仙公公看也没看，长袖一扫，竟将他击得粉碎！

    “别装模作样了，拿出真本事来吧。”瑾仙公公说道。

    “怎么没拿出真本事？公公你神功盖世，我可不是对手。”

    “不是对手？”

    “不是。”

    “那就去死吧！”瑾仙公公长剑仰天一指，喝道，“破！”

    只见霜气纵横，寺庙的横梁都染上了一层白霜，萧瑟忍不住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狐裘，王昭本就因为早产而有些畏寒，此时感受到周身的寒意，她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但雷无桀却既然不同，眼瞧着瑾仙下杀手，他身上又开始冒出腾腾的热气，倒是将周边的寒气驱散了些。

    王昭当然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忍不住咬了咬牙，道，“你可别冲动啊，他可是沈静舟，你打不过他的。”

    雷无桀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看到这样的对决却只能旁观，倒是有些遗憾。”

    “不知好歹。你既听说过沈静舟的名字，就该知道他的剑有多可怕。”萧瑟说。

    “自然知道。十七岁初入江湖，只身挑战五大剑派，先是在两百招之内战胜了孤影剑派掌门卓自在和云栖剑派掌门易水鸿，后又用三百招击败了天剑阁阁主夏恢。挑战苍雷剑轩傅清风时，傅清风号称天下第一快剑，对决从不超过十剑，却在出到第八剑的时候，就被击飞了手中的惊雷剑。只有在天水剑宗宗主萧春风那里，沈静舟战至五百招仍无法取胜，便束剑离去。可萧春风已成名二十载，沈静舟却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时整个江湖都传遍了他的传说，据说他虽是男子，面容却有天人之姿，出剑时白袍飞舞，霜气纵横，不知有多少暖阁的怀春少女对其爱慕。我还听说过一首写他的诗：似有仙人天上来，一剑既出风雪萎。只是他在江湖上出现了三年便消失了，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雷无桀对于这些江湖典故都是倒背如流。

    “那是因为，他回到天启做五大监之一的掌香大监了。那时，八王之乱落下帷幕，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景玉王萧若瑾在我父亲和琅琊王的全力支持下登基称帝，改元明德，成了如今明德帝。按照规矩，新帝登基后，上一任的五大监要去皇陵为上一任的帝王守灵，所以上一任的大监浊清在离开天启城前将他在江湖游历的几个弟子召回京城侍奉新帝，成了新一任的五大监。”王昭说。

    “阿昭姑娘厉害啊，竟然知道的这么多。”雷无桀不由得赞叹道。

    “那是自然。”王昭倒也一点都不谦虚，“别看我虽然是名门出身，但江湖上的这些事情我知道的自然不少。”

    更何况瑾仙还是庙堂中的人。

    天启城的联昉一直都有监察百官的职责，掌管联昉的五皇子萧执与她交好，朝堂上的事情他与王昭还说过不少。

    更何况琅琊王氏的听香水榭一直驻扎在北离乃至各国，她要想知道这些那还不容易。

    “当年沈静舟只有十七岁，而这个和尚，现在好像也是十七岁。”萧瑟幽幽的说。

    七个无心在瞬间又合为一个，无心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身上长袍、颈前佛珠全都飞舞前来，嘴里不停地念着梵文。瑾仙公公已一剑刺出，直逼无心的要害。

    但是无心却在这个时候猛地睁开双眼，挡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铜钟幻象，瑾仙公公的剑已然刺穿了铜钟，却在无心胸前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般若心钟。”

    瑾仙公公的剑虽然停住了，但剑气未止，一道寒霜扫向无心的额头。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无心轻声说着，身体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微微一仰，那道寒霜擦着他的额间轻轻划过。

    “和尚，最后问你一句，要不要跟我走？”

    “你这话说的，倒似要和我私奔一般。和尚我脸红了，你这个不正经的太监。”无心笑道。

    瑾仙公公愣了一下，笑道：“这么有趣的和尚，杀了真是可惜。”

    “要杀我！可也没那么容易！”无心眼睛里闪过一道紫色的流光，妖媚无比。

    “心魔引？这就是让忘忧都入魔的武功？”

    瑾仙公公一愣，望着那双眼睛，感觉整个人的思绪仿佛都飘散开来……

    一场燃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整个城池里的人都在哀嚎，父亲站在城墙之上举着剑狂吼，却被一箭射落。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了，城很快就破了，到时候大梁的铁骑就会踏破这片土地，他会被马鞭套在脖子上，被一路拖着而死。据说大梁的兵士十分残忍，即便自己死了，他们还是会将自己的皮给剥下来……与其这样屈辱的死去，不如自己了解吧。他望着手中的短剑。

    不如就这样了解了吧……一个声音轻轻地说着。

    他忽然就笑了。

    原本慢慢溃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幻境慢慢消散，瑾仙公公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望着手中的剑轻轻地笑着：“倒是很久没有想起那天了，那时候，还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

    “公公心若磐石。”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终年落雪，雪落下来千年都不会化。我在那里练了六年的剑，我的心早已跟昆仑山的雪一样冷了。心魔引对我来说没有用。”瑾仙公公说道，“死吧！”

    瑾仙公公怒喝一声，无心面前的那个虚幻铜钟顿时被他的剑击得四分五裂，但无心却并没有退，而是迎面踏步而上，双袖狂舞，竟一击将其打飞了出去。

    瑾仙公公却丝毫不慌，妖冶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看向萧瑟、王昭还有雷无桀的方向，意味深长的说道，“小无心，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要不要让上面的那三位小朋友来帮帮你啊？躲躲藏藏的，以为我没发现你们吗？”

    雷无桀哆哆嗦嗦的探出头来，凑到那两人身边，问道，“萧瑟，阿昭姑娘，咱们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萧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未说话。

    但雷无桀就好似豁出去了一般，“拼了！”

    萧瑟惊呼，“不可！”

    见着雷无桀跟个二傻子一样冲出去，王昭气得只想打人，“雷无桀，你个白痴，你是打不过他的！”

    瑾仙公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红衣少年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直奔他来。

    那个武功招式他是认得的。

    这是雷门的无方拳。

    这个红衣少年想来应该是雷门的人。

    但令他更惊讶的，是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琅琊王氏的四娘子，一个是北离那位失踪已经四年的六皇子，永安王萧楚河。

    他没想到，这一次的事情连他们都搅和进来了。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侧身避开雷无桀朝自己而来的攻势，道，“王四娘子，好久不见啊！”

    王昭闻言，脚尖轻点，随即一跃而下，朝他施施一礼，“瑾仙公公。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公公。”

    “是啊，没想到。”瑾仙公公意味深长的说着，“王娘子不在天启城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没办法，受人之托。”王昭笑道，“无心好歹是我的朋友，我总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吧？”

    瑾仙公公笑了笑，没在说话。他只是淡淡的看向后面那个像鬼一样，慢慢飘下来的故人，轻声念了句诗，“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