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确认是柳月微时，虽然面上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但转身离去后，又川还是忍不住又落了一把泪。以前重逢师父和四师兄是，遇见曲生白是，这次也是。但她心里所有的难过都无从开口。他们应该都是新的人物，但他们都是她的旧识，她说不清是为旧日那些过往流泪，还是为如今他们的坎坷悲伤。

    回去后又川又是消沉一阵，脑子也像整个冬天的白雪一样茫茫。

    四师兄多有外务，这个冬季又是因故外出；师父这些年来上了年纪，开始放了手边的事，不怎么见人。

    殿里多了些寒冷，不过这些寒冷只是冬日的痕迹，很快就被春日的暖阳扫进了角落里。

    药阁那边的花又开了，又川去那边逛了逛。有些师兄师姐已经开始收徒，这时自然少不得有人要叫她几声师叔。

    又川在桃花林里遇见了风不寐。风不寐这些年来多爱独自外出走动，风七常说他怠慢了功课。这时又川见了他，多少有些意外。

    此时的风不寐活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好像久久难觅归路。满腔的烦恼搅着他的心海，又好像是一腔孤愤无从发泄。

    “十六，”风不寐说，“那些人多么无辜。”

    话说得没头没尾，又川却觉得他在说诛奇会，但她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她突然想，现在没了西桐，也没了风不寐的护符，遇上诛奇会她是必死无疑了。

    又川不好说别的，只好说：“那便让他们少受些苦吧。”

    这个时节风十四要出远门，由于底下还要顾着十来个弟子，索性叫上了又川，有她帮手，到时有了伤病也好看护。

    又川无事，便乐颠颠跟上了。

    途中在一小客栈落脚，用餐时，风十四严阵以待，又川也少不得屏息凝神。后来入夜，见她松下心神，又川便问了几句，才听见风十四说，刚才薛玉声也在，少不得要多加注意。

    因为阿雪，又川自然对薛玉声多了几分留意，现在却是她头一回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只听风十四说，那是一个疯子。

    风十四很多时候都形容魔修是个疯子。

    又川问：“杏林春的薛玉声？”

    “你听说过？是他。”

    风十四说，薛玉声原是杏林春旧徒，早年在门内多受排挤，后来失手伤了门里的师姐，如此门里喊打喊杀，索性入了魔道。

    又川说：“我听说他旧姓邬。”

    风十四皱了皱眉，说：“有这回事么？我却听说他是薛家私生子。”

    又川忙说：“这不是向你求证么？”

    风十四摇摇头，说便是如此，那也是人家秘事，不是她们这些外人能知道的。

    风十四外出频繁，消息总是灵便，又川便问：“师姐听过沉夕殿么？”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虽然这么说，风十四还是给又川简单介绍了一下。她说那个门派行事隐秘，手段狠辣，万不可轻易招惹。

    风十四还说：“我听说那里边的左右护法最是凶残，很得那殿主的心。”

    “右护法江月心，左护法柳月微。”

    又川的心又沉了几分。虽然没想过柳月微能清清白白，但一听到这些话，又川心里就难免矛盾。

    其实这里的柳月微和她本就萍水相逢，只是她自己割舍不下。她对那里的苏谙济有亏，她对这里的柳月微有愧。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关罢了。

    就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下，又川给柳月微的那道符有了动静。又是一年秋天，但是又川和风十四此行还没结束。

    这边正缺人手，又川却要撒手就走，风十四一时气愤：“十六，你怎能这么不懂事！”

    又川说：“师姐，我救了人就回来，到时再给你赔不是。”

    没等风十四的答话就没了影，只留风十四恨恨地说了一声：“这事能这么算么……”

    126.

    直到冬天，又川都没回来，便是到了该折一枝春的日子，也没见她的影，只有一袋子的一枝春遥遥寄了回来。

    风十四和风七、风十一聚在一处，想了想，还是气不过，直抱怨又川怎能一去不回。

    风七说他有大半年没见到风不寐了，也不知道跑了哪儿去。

    而又川那边，则是忙着给柳月微疗伤。

    柳月微是不联系她则已，一联系就给她来了个大的，总之够她忙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刁难她，又川是从一大堆人的攻杀里勉强救下了柳月微，然后带着他东躲西藏，才堪堪给他治好了伤。

    直到入夏，又川才回了殿里。

    又川莫名觉得，好像是要把那边欠苏谙济的，在这边一股脑地给柳月微还了。

    她心里实在没什么可高兴的，只知道躲不过风十四的责问。

    风十四没说什么重话，只凉凉看了她几眼，说她以后还是要知道孰轻孰重，莫叫身边人寒心。

    又川说不会有下次。

    但她这话没说出去没多久，柳月微那边又有了动静。

    又是一个冬日。

    这次却不是柳月微本人，而是他旁边的一名女子。

    料理完毕，又川说，我只医你，旁的以后另找他人。

    柳月微点头，没说什么话，表示知道了。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缓和颜色。

    后来又川碰见了曲生白，曲生白说看见她和沉夕殿的人有来往，难得说句良心话：还是和沉夕殿的人断了，断不可再生联系。

    后来柳月微又是一次重伤，便如之前又川说的，只有他一个人。

    风十四找了过来，自然认出了柳月微。

    她没想到又川能这么大胆，竟敢和沉夕殿人混到一处，虽然气得七窍生烟，面上还是一派平和，转头和又川要解释。

    又川说，这是她幼时失散的幼弟。

    闻言，风十四打量了柳月微几眼，发现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

    姑且是个答案，风十四料想除此之外是没什么能让又川如此不管不顾。

    她便问，那年冬日未回殿里是不是也因为他。又川答是。

    风十四环顾四周一眼，然后要支开又川，单独和柳月微谈一谈。

    又川顿时有些紧张。

    风十四说：“我不伤他。”

    又川还在煎药，便被风十四叫了过去，说柳月微有话对她说。然后自己到一边去了。

    柳月微说：“段师姐，我不恨你了。”说着焚毁了又川给的那道符，显然日后没有再见面的打算。

    又川只是怔怔想着：他果然恨我。

    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不轻松，又川跟着风十四回了殿里，久久没回过神来。

    127.

    又川又回到了往日的轨迹，出门外采，有时给人打几件兵器，冬日里去采一枝春。

    期间偶然碰见了凤十七，依旧那副嚣张跋扈样。

    曲生白碰见了，还关心她和沉夕殿的人断了没有，又诚心劝诫了她几句。

    又是木绣球开放的时节，层层叠叠的白花簇拥枝头，也是到了隔壁飞花殿四十年一次的琼花飞宴了。

    很多事都是不期然遇见的，很多事也都是在突然中行进的。

    又川在这个时节失去了四师兄。

    师父又苍老了许多，他说，十六，往后替我多去十六洲瞧瞧。

    殿里换上了年轻的主事人，他们编陈着往生者的过错。

    师父已然故去了，没人压得住他们的胡说八道。

    风十四愤而大骂，被派了件差事出了远门，回来时只余衣冠。

    风九从外边急被召回，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囚无咎谷。

    风二安静了一阵，后来自请了件差使，出门后没有回来。

    风廿一说，二师兄心死了，不会回来了。

    又川还是怔着，浑身发凉，只是想着，原来他们一直要四师兄死。想到以前那个病重的四师兄，更是不可自抑地难过。

    风十一对又川说，去和他们认个错，不必将自个儿弄得如此狼狈。

    又川问，师姐，我错了么？

    风十一没回答，只是叹着气，说自己再去求他们通融。

    又川那次帮曲生白确实得罪了人，叫人记恨到如今。

    后来，又川只是被封了大半的灵力。自然，炼器之类，是再不能碰了。

    这时，已经是几年过去了。

    风廿一也早已下山去，她说要去别的地方看看风景，玩够了就回来。

    山上只剩下了又川、风十一和风九。

    又川去无咎谷看风□□九说，想是十一在后边出了不少力，要多谢她。又川点头。风九又说，十六，替我给四师兄上柱香。又川应下。

    128.

    又川去了趟十六洲，没什么想法，只是单纯就去了。

    她在那里见到了曲生白。

    曲生白邀她同饮，又川欣然应下。

    曲生白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眼泪直流，不是怕，也不是怒，悲得紧，他便记下了。

    又川坦然承认，说她是在哭，为他哭，又不是他。她说是为旧友，说也是为旧日的那些动心与苦心。最后她说，只是为一些不成形的注定死去的热情罢了。

    曲生白好奇她那位朋友。

    又川便说起了那位烂漫者。

    她还说了那位朋友擅琴。

    曲生白手边正好有把琴，给她弹了一曲。

    又川说：“你如今心静了。”

    曲生白不置可否，转头叫店家上了一壶酒。他给又川敬了一杯，说白苑上的事还未答谢，在此谢过。

    后来，又川听说，歧玄宫生乱，各方势动，曲生白赶回护下师父，身死。

    这个消息是从风十一那儿听的，彼时她正喝茶，没有出声。

    129.

    不知为何，又川又想念青荷川了，便去了那里。

    那里还是一片荷川，没有衰败的景象。

    说不上什么失望，不过是自己也上前摘了朵莲蓬。

    她在边上随意走着，默着吃了莲子。

    不过突然发生的事容不得她继续黯然神伤，又川感受到了诛奇会的法阵。她的心跳漏了半拍，却没有以前的那些反应，只不过是眼尖地看见了，那边有多年不见的风不寐，如今他也是诛奇会的人了。

    又川又给自己喂了颗莲子，幼嫩的莲心，也很苦。

    其实她不大受得苦味儿。

    耳边传来一道醇朗的声音：“你也感觉到了么？”

    又川闻声看去，是一青衣男子，不像坏人。

    男子肯定：“你也是来看青莲的。”

    “去那边看看吧。”他又说。

    等走了十来步，又川才问：“你是？”

    男子说：“这里的话，你可以叫我陈言。”

    “又川。”

    陈言听了直乐：“你也挺无奈的吧，又穿了一次。”

    又川问：“诛奇会怎么对我们失效了？”

    “这个就有的说了。诛奇会的人虽然厉害，但是他们的阵法只对某一个时间区域的人有效。就是……标记知道吧？比如你只允许拿两个数字，那么你先在一个地方拿了两个数字，后边你到别的地方就拿不了另外的数字了。也就是说，你身上已经有了别的地方的时间标记点，到这儿就无法再次标记了，诛奇会无法阅读，自然就无法对你造成伤害。”

    陈言又说：“不过真奇怪，怎么两个人一起来了？他们不觉得浪费么？”

    又川说：“我的时间不在这里。”

    陈言立马就明白了：“那你是掉进某个同态陷阱了吧。”在他眼里显然不是事儿。

    又川问：“是不是一直有人来做这事？”

    “是啊。”陈言说，“就像春天种了朵花，秋天收下种子，年复一年，岁岁轮回。”

    又川心里说不出的古怪。

    陈言还在那边说：“青莲自己就会在这边生，这边长，做什么要我们过来呢？弄得自己活像个主宰一样。”

    又川不负责地说：“也许也是为了标记某些时间吧。”

    她看着陈言取下青莲，听他说要放到虚源山繁殖净化一段时间，到时再把青莲放回来食化煞气，那么这件事就算完了。

    西桐从来都没跟她详细讲过。

    130.

    又到了深冬时节，雪下得很厚。

    又川冒着雪去了罗春山，现在每到年末，她还是得去摘一枝春。

    上山折一枝春后有个传统，那就是在山脚下遇见行人时，赠给他们一枝春。

    一枝春不是人人都能上山采，便会有需要的人立在山脚等待，这是便是最初的缘由。

    又川下了山，雪比她上山时下得更大了。

    雪雾茫茫一片，又川踏着雪走过山下的小径，看看有无需要花枝的行人。

    难得看见一小粒黑点，她高兴地加快脚步。

    那里果然立着一个人。

    还没走近，又川便先从怀里抱着的那捧花枝里拣了几枝一枝春。

    又川呼着白气，绽开笑脸，递上一枝春，说：“久等了！这是一枝春。”

    然后又川发现了这是柳月微。

    柳月微接住了一枝春，抬眼看她，眼里带了一些说不明的凌乱的东西，混在了这雪天里。

    又川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散，陷入了某种惊怖的回忆。

    雪片下得很密，风呼呼地刮着。

    那段记忆里，又川初见一枝春，还不识得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