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朵花三

    72.

    后来几天,又川路上总有几次不能自抑地流泪,同伴问她怎么了,她说,风有些大。听她还带了轻微的鼻音,同伴便跟着说,她这是受伤太过频繁,以后还是养身体为重,不然就像现在这样连一阵风都受不了。

    又川自问,如果她的哭泣单单是因为顾南的离世,这说法有夸大的嫌疑。人生由经历组成,相识相交之人占了大半,他们的死亡未必不是自己部分过往的消逝,其实她也是在哭她自己。

    在这个世界,“又川”的经历实在短暂又浅薄,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知道“又川”这么一个人的,便只有顾南。他的死亡,无疑是将又川的过往生生剜去一大半。她们这些穿越的人心中向来没有着落,就像无根野草随风飘荡,久不落地,亦无归处,因此对于如同亲人一般的交往,总会格外珍爱。

    其实她心间也升起了不安的情绪,像只虫子,时而密密麻麻、时而不轻不重地啃食着她的意念。

    如果这次穿越还有和上次一样侥幸重来的机会,那么在这之后又再次死亡会怎么样?她并不清楚。西桐从来不会给她分析利害,全凭她自己盲人骑瞎马一样撞到什么是什么。这次主动催她,不确定的因素增加是其一,此外应该是她现在进度确实过于缓慢。

    柳月微见她有些神思不济,于是好声好气和她说这次错过三十三剑阵不算什么,还是养身体要紧。

    又川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

    其实顾南的离世,给她的最大影响是直接加深了对死亡的恐惧,由于叠加了西桐的不确定,更加重了她的慌乱,现在她只想尽快脱身。

    这天风廿九来了一趟剑阁,又川听人说,风廿三的婚礼后,风廿九等人护送了一位客人,现在可算是回来了。

    又川想起当晚一面,才道原来那天他们要去送人。

    风廿九名为风不寐,虽然排在二十九,就跟在苏谙济后边,却是小上他们许多。他来得晚,小上他们百来年。他的名字也是诸风辈弟子中最为怪异的一个,大家的名字都是一动配一静,独他不是。

    风不寐是又川师伯的关门弟子,还到她师父手下养过一段时间。而又川本人,也给他炼过几件兵器。

    又川莫名想到,如果风不寐也参与设计她们这些穿越人士,落他手里的人可不好逃啊。

    耳边又是弟子间的喧闹,毫无必要的争论,自以为是的傲慢,乃至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狂,时不时就会上演。

    又川前些天的低落因为不安已慢慢化作焦躁,现在心里正憋着一股邪火,虽然尚能自控不朝外边撒气,终归是烧得自己难受。

    她又听他们说起了新法旧法,说起了什么改得好什么改得不好,还说十六洲那边就是胜过很多地方。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值当。”又川如此开导自己。要是每次都为这些话上火,她也不用安生了。比人更会教做人的,永远都是往后遇见的风吹浪打。更何况她一个在剑阁里打杂的,能教他们什么?不过是人微言轻徒增笑耳。

    后来他们说到了风入兰,说他创的那一剑式不及某宗某某。她四师兄那样好的一个人,如今在他们嘴里竟要给那等人作衬。又川心中戾气暴起,又生生给自己压了下去。

    他们用来跟风入兰比较的人,又川还是风十六时都不会正眼去瞧。此人两百年前声明狼狈,却在两百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备受追捧的人物,干的坏事全叫人忘了,没做的好事倒全记在了他头上。本该受人唾弃,如今却都赞他何等良举如何布泽后人。

    当真光怪陆离世界。

    又川只想着赶紧把手边的剑搞完赶紧走,耳不听为清,不然一会儿她真怕自己忍不住上去理论一番——所谓理论一番,自然就是刀剑分高下。

    此时他们已经又转了话题,论起汲露殿和十六洲某招某式互克,哪招遇见哪招必死无疑,最后有人轻谑地说:“这么说来,当日该投到十六洲门下。”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说他们作为汲露殿的弟子,不当如此。

    “陈师弟,你自恃旧法精妙,便听不得旁的贬损,不如今日我们短暂交手,再论你对还是我对。”

    另有几个习旧法的弟子也站了出来,最后两边商定,各出三人,三对三。

    于是武场上围起了本来闲在一旁的弟子,这时都想看几位新旧法各练得不错的弟子如何分个高下。看热闹的弟子并不分什么挺新派挺旧派,他们只挺人,当然也有不少又川这样两边都不关心的。

    然而场下叽叽喳喳,一些话比刚才听到的更没道理,又川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气又憋紧了几分。

    风不寐今天是来剑阁取件东西,因此特意叫了他的师兄、如今的镇殿使风七风怀逸前来监看,如今事毕,几人途经武场,见上边热闹得很,知道又是外门弟子在比武分高下。殿里有规训,大家向来都是点到为止,并不担心伤人之类。由此他们三五人也停下来,在边上看着。

    场上有一名习旧法的弟子旧伤发作,但这位弟子不愿换下去。双方都憋了一口气,并不想就此罢休。为首的新法弟子说:“陈师弟,若不加派个人,就是我们胜之不武了。”

    底下人也说,陈师兄他们这次要输了。

    “他们为了什么打来着?”

    “汲露三十三经好还是汲露十八经好。”

    “不对,是汲露殿好还是十六洲好。”

    “十六洲是很好啊,以后下山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习旧法的弟子本来就不多,还要找个能抵对方半个人的人更不容易,这位陈师兄环顾场下,最后定在了又川身上,喊了一声:“又师妹,你上来!”

    又川以往多有保留,叫上去后浅浅过几招就罢手。虽然现在伤未大好,挥几下剑也会牵引痛楚,但她今天憋了股邪火,欣然应允。

    见是又川上来,对方便说:“慢着,我们也要加个人。”

    又川到剑阁时间不长,受伤频繁,在武场上练得不多。她和柳月微对招时,他也就远远见过一回。除了那时剑招偶尔凶狠之外,余下所见多是和别人陪练时的绵绵无力,因此见又川上来,他并不放在心上。很多时候,他心里对她傍着柳月微、准确地说是对她傍着雨十七和苏谙济有些不屑。现在她送上门来,他想趁机杀杀她的威风。

    陈师兄稍作计较,觉得场上有人带伤终归不妥,说:“不必了,我们再换人。”

    对面人笑他出尔反尔。

    场下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也说,四对四正好,人多更好看。

    又川是来泻火的,领了剑,自己一个人就杀了上去。和平常给别人陪练不同,此时招招占尽先机,连破对方四人剑式。后边三人都来不及插手,就她一个人和对面轮战。

    旧法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体系庞杂且不易入门,因此新法精简,又引入新的理法加以改造而适于入门。此外持新旧法交手时,多是旧法不能占得先机,若能撑到最后,则能见到新法后力不足。不过现在人多习新法,习旧法的也还不会很好地融会,大家只能在个别明确的招式上有共识。

    新法虽好虽快,但也有不足,几处自我阉割,几处延伸不当。如果不以旧法填充,终究只余一个架子,缺胳膊短腿的,不会比习旧法的好到哪儿去。若是以后再有新法,那时再有新法论。又川觉得目前这些她还能应付。

    她旧法到底学了十来年,再往前说,风十六虽然是半路出家,再怎么混不出手也有了一两百年的积累。如果不是她现在根骨不佳,简直可以说就是仗着老资格欺负人。

    击败最后一人,她收起剑,说:“其一,我弃旧法起势,以其收力之巧占你先机,由此不可说旧法笨重不能取先手。其二,我迫你出六衍宗翻云剑式,以我殿风四所创不竞剑招破之,可见翻云不在不竞之上。其三,我同你演了十六洲濯青二十八剑式,以点雪二十三式应之,终局为我有生。”

    她心里恶气吐尽,才又舍得披上往日的温和,朝前抱拳:“徐师兄,多谢赐教。”

    他亦回礼:“师妹言重。”心里暗惊这个半打杂的竟然通晓诸多剑式,而他一直以来竟然多有轻蔑。本来他们这次只为争个高下,并不在乎那些妄言谁对谁错,如今也都给她用剑招一一回应了。雨十七她们看上的,当真不是等闲辈。

    然后他接着说:“此次剑阵,师妹大可一试。”虽然听说过又川根骨不佳,现在他只觉得又川继续打杂有些埋没了。

    这时有人招呼又川下去,说有人找她。她就说:“多谢师兄提点。”

    接着她走出人群,便见到了风怀逸、风不寐等人。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无非是见到有弟子深谙自家剑道,又能精巧破了外家一二剑招,便招到跟前看看。所问也不过她哪儿来的,到汲露殿多久了之类,最后赞一声不错。

    风不寐在一旁说:“可以试三十三剑阵了。”

    又川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便说:“小徒弟,若是你过了三十三剑阵,可向我旁边这位师祖讨些奖赏。他宝物灵器最是繁多,赏你一两件该是不在话下。”

    又川本来没什么念头,虽然这两人是她旧识,以前多有交好,但她只想早早了结问候早早忙她的活去。现在听了风不寐的话,她就动了心思。

    让她现在这样去虚源山,她心里多少有些打鼓,本来入药阁就是为了灵器丹药,而她现在一无所得。

    每次破三十三剑阵的弟子都能得到殿里诸多灵药补用,还有些得了师长青眼的人会另外得到灵器灵符之类的东西。她就听说过风七有时也会赏弟子一些小玩意儿,现下便不免有些心动。

    风七手里确实有她想要的东西,如此便开了口。

    又川告退后,风怀逸等人继续往回走,跟在身边的另外几人不久便各散去忙自己的事,只余他和自家师弟去拿别的物件。

    路过一个小池,池水凛冽而清澈。风不寐的目光掠过水面,这时才开口:“师兄,那弟子所求用处,倒和往日一人有些相似。”

    “谁?”

    “十六。”

    风怀逸不语,接着才说:“怎讲?”

    风不寐继续:“十六虽能炼物,造的多是兵器,像你手里边那些精巧的东西却不是她能造的。往日她央求你那些小玩意儿,多是些探风探雨、退避虫蛇的用处,可巧,如今这弟子竟也这般。”

    “你却是记得牢固。”

    “十六有时颠三倒四的,叫人记不住都难。”他又说,“可真怪,今日我竟想起了十六。”

    73.

    没几天接着就到了冬月中旬,天冷得厉害,结了一片阴云,看起来要落雪了。

    三十三剑阵是殿里的大阵,每当弟子试阵时,总要有师长坐镇,如今这个主要的人便成了风怀逸。

    有些长辈想看弟子的表现,顺便挑几个顺眼的,这时就会过来坐上一会儿。这次苏谙济也来了。风怀逸对他这么多年来难得表现出的些许热情感到有些新鲜,不过并不意外。

    之前他就听风净烟提过几句,她说自家师弟看上了某个弟子,想要过去给沈霎做个玩伴,被她制止了。显然那个弟子今天也在这里,他知道。

    他当时还在旁边跟了一句:“怎么不随着他?”

    风净烟摇摇头:“此事自有我的计较。”

    今天又川入了剑阵,而在前一天,柳月微还过来和她确认来不来,又和她强调养伤为重,她一味点头。柳月微大概会因为她的欺骗有些不悦。

    但是他的不悦又算得了什么?人和人之间,向来所忧不同,所喜不同。就比如她和柳月微,柳月微如今最忧心的也不过是沈霎,而她现在最忧心的是她能不能好好活着。自从西桐话语模糊后,她就有些乱了阵脚。顾南的去世又让她见识了死亡的恐怖。她不想、也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她本来就不该有太多顾虑。

    现在虚源山之行她必须尽快动身,她什么都不想再耽搁。

    日前以一挑四后,她越发离群,做什么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就那个喜欢往风二那儿跑的师兄还乐意和她亲近,和她说什么剑熔了会有什么景象。

    她当然也知道那天很冲动。那天与其说她是因为不平而出头,因为诸多辱没门楣的昏话而发怒,倒不如说是为她的恐惧而发泄。她向来怂得要死,那天是多日来的恐惧烧得她心慌,然后又添了他们那一把火而已。

    今天她必须尽可能地多破阵,那天风怀逸应了她的请求,但留下一句话,说要以她的破阵数为准。所以今天能破九阵是最低要求。

    剑阵虽然有三十三式,但不是以难度级别来划分,只是把富于变化的三十三种剑阵放到了一起。每一剑阵都有难度。

    众弟子入阵,你破的可能是第一阵,这时他破的却可能是第九阵,都是随机。每个人也各破各的,并不混在一处,谁也不知道谁在干什么,谁也不知道谁到了哪里。

    又川在剑阵中多有冒失,身上的旧伤是一大缘故,如今根骨不佳也是一大缘故。如此,自然难免剑气伤人的时候。于是脉息乱走,四肢寒战,五藏气急,六腑行逆。对于这种疼痛,她前三次受伤也不外如此,一时间竟觉得幸运起来。

    本来她觉得自己能清楚地记住自己破了几阵,但杀红眼的时候,当真有些模糊。毕竟她不是风十六,没有那一身好筋骨。以前她破了全阵就差不多要了半条命,现在她资质一般,单破了九阵就已经很要命了。但她今天不能止步于此。

    又川接着又在几阵中受了剑气攻身,本来稍有平息,痛苦又起,不知道又放大了几倍。接下来的剑阵皆是如此。

    她承认,她现在不在乎剑阁的剑了,她更在乎风怀逸会给的东西。她确定自己已经破了九阵,现在也许是破了十七八阵,又也许已经破了二十阵。如此不由感叹:这股欲'望真的很强大,支撑她走了这么远。

    入阵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变得有些轻巧,莫名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就好像是依照她现在这个资质开发到了极限一样。

    后来她又破了几阵。

    体内气息急走,好像要冲破她的各个关穴,以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也好像是要撕裂她的身体,让她化作血肉一滩。

    又入了新的剑阵,此时气息难调,她当头就被剑气一冲,半摔在地。

    似乎真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以前她行气之时所遇的阻滞顷刻不存。

    好像有了什么熟悉的感觉。

    体内灵气暴起,充盈得叫她不能接受,多数窜出身外。

    那是让她有些恍惚的、其实又是极为熟悉的气息——她攒了好几百年的修为。

    灵气外溢之重是现在的她不能控制的,这剑阵一路破下来,种种气息的折磨早就叫她有些亏空,现在灵力暴起,更是不能叫她承受。

    其实她是觉得,有这身修为,她还去争风怀逸的东西做什么?

    斗志瞬间坍塌。

    原来她还是风十六。

    又川破了二十六阵,止于二十七阵。

    昏迷之前,她见到了赶到她这里的苏谙济,不过来不及分辨他的神色。

    而且还掉马了,但这是她管不了的,西桐从来没说过她没死,她哪知道是这种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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