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愿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仅有几声鸟啼偶传入帐内。

    莲花盏中盛满酥油,草绒作芯,燃起满堂光亮,照出人影憧憧。

    “你亲眼见她喝完了?”

    大别吉捻起银签挑了挑灯芯,目光停留在那如豆的焰光之上,懒懒问道。

    “是,是的…阿娜。”

    斛律珠不敢将那碗奶茶洒了大半的事情说出来,在袍袖中攥紧了双手,感受着手心中滑腻的汗水,壮着胆子瞒了过去。

    “好。”

    她这才停了手中的动作,放下银签,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缓缓说道:“那海已经把蛇捕来了。黄锦蝮蛇,剧毒无比,天性暴躁,最喜攻击人牲。这小镜海里就有此蛇的巢穴,被它咬死,正是再合理不过了。”

    斛律玳才喝完奶茶后不多时,就觉得头脑愈发昏沉,神思如陷泥沼,还以为是接连几日奔波所致,便踩轻飘飘的步履回帐歇息了。

    甩去靴子,合衣躺下,与想象中沾枕无梦的入眠程度不同,她睡得极不安稳。思维和身体彻底失去了关联,似乎成为两个个体,分别在向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千万种思绪混杂在一处,搅合在脑子里,如同沸锅上的滚水在翻腾,头疼得像下一个呼吸间就要炸开。而身体却仿佛已经死去般僵直,无法动弹半点。

    “菩萨在上,弟子霍晏,虔心祝祷。今起誓发愿,往后不食荤、不杀生、不作乐、恪守戒律,广布惠施。平生一切功德福报,尽数回向柔茄斛律玳,盼她早往极乐,消业脱苦,得享自在。”

    经幡道道,檀香袅袅,远处似乎有人正在撞钟。

    咚!

    钟鸣落地,耳边似有人语,痛苦在一霎间全消,她仿佛意外却清醒地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斛律玳对眼前的这个佛堂陌生得紧,确信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从没见过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蒲团上的身影似云山雾罩一般,怎么也看不清楚,却莫名地自心底生出亲近之意。

    方才的那番话应也是他说的,只是可惜,眨眼的功夫,内容就已记不得了。

    她抬头侧望而去,见须弥坛上的菩萨,头戴宝冠璎珞,左手中捻着一串宝珠,右手持锡仗,法相庄严,坐于千叶青莲台上,慈眉善目,正俯瞰着众生芸芸。

    是地藏王菩萨。

    斛律玳不禁蹙起了双眉,心中疑惑,生出不解。

    北周盛行佛教,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几乎人人都信,家家户中常设烧香礼佛之所。

    大多人所供奉的除三世尊、三方佛外、四大菩萨中常奉的有观世音菩萨,亦或是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却鲜有人在家中供奉地藏王菩萨。

    倒不是有什么禁忌,不过风气使然,很少有人在这方面“标新立异”。

    大桌上的“五供”器具均为纯金打造,鼎中焚香、双侧燃烛、莲花带露、鲜果时新,清泉净水,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上上佳品。

    佛堂不稀奇,佛堂精美华贵亦不少见,可眼前这尊菩萨相,却是世间难得的珍罕宝物。

    造像高约与人身等齐,通体鎏金,神情栩栩如生,其悲悯慈爱之心,观之即感,叫人立生恻隐,足见造匠手艺,何其精妙。不想::

    能有这般本领的人,斛律玳活了两辈子,也只听说过一个,那就是弘慈法师。

    他原是出身木匠家庭,却与佛法有缘,六岁时初闻《金刚经》,一遍过后即能成诵。十六岁时正式在京郊大慈恩寺剃度出家,钻研佛法,至三十六岁时便精通圣典中经、律、论三藏,辩经讲论无人可比,实为百年来通达佛法第一人。

    弘慈法师曾言,他造像只为修心修行,只赠有缘之人。若无缘者,纵使万金向求,也是徒劳无功。

    是以得赠者莫不以之为宝,不论穷通富贵,皆不舍得转让。

    更何况他自四十二岁后,便不再亲自动手造像,最后一尊药师琉璃光如来相,也被当年的老皇帝请进了宫中供奉。

    这地藏王菩萨相,却是从未听说弘慈法师何时造过,至少在她前世里没有听过。

    观其工艺,已臻化境,甚至妙过那尊药师佛,显然不是早年所造。

    斛律玳想要再看清楚些,脚下轻移,刚往前踏出一步,刹那间周遭景物剧变。

    双眼尚未得视物,沉闷恢宏的诵经声却抢先灌入了双耳。

    是…妙法莲华经?

    谁家在做超度法事,竟有这般大的排场?

    听这经声,只怕有上百位沙门齐聚。

    她摇了摇脑袋,缓过方才移步换景时的恶心劲,这才重新睁开了眼睛,仔细审视起此刻所处的环境来。

    这是处不知什么人的灵堂,门窗紧闭,被四周的经声浪潮围在当中,宛如一处孤岛。

    斛律玳迟疑着尝试地挪了挪脚步,反复几次,发现一切如常后,便大着胆子探索了起来。

    首先便是灵前供奉之处,本想瞧瞧拜祭之人自己是否相识。不料仅是余光扫过,双脚就钉了原地,似生了根般,无法挪动分毫。

    是霍昭。

    她的心脏仿佛突然被一只大手攥紧,痛得发不出声音。

    即使不见数载,历黄泉两隔,她仍凭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平心而论,若只看皮囊,他的确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夫婿人选。长身玉立,清俊隽雅,一身矜贵傲骨,萧萧肃肃,风姿特秀,凛凛若孤竹寒松,超逸不群,见之难忘。

    纵使目下只着一身粗麻衣衫带孝,也丝毫无损他的气度,反倒平添风致。

    但立于他身后的那人,犹是笼在烟雾朦胧之中,看不真切。

    斛律玳忽地生出种没来由的笃定感,这看不清模样的人,与方才在佛堂中所见,就是同一人。

    “法事过后,阿玳的骨函,我要带走。”

    他率先开了口,声色脆朗平静,仿佛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透出彻骨的悲切哀凉。

    “阿玳?!”

    斛律玳浑身一震,似木偶般生硬地缓缓扭过头颅,望向那口黑漆金丝楠木的寿材前,灵牌上书--“大周故晋王夫人魏国夫人斛律氏”。

    这居然是自己的灵堂。

    “不可能。”

    霍昭双目红肿,面色苍白凄婉,幽幽地凝视着目前这块毫无生气的木牌,连头也没回,似乎根本不在意来者是谁,冷冷拒绝道。

    “呵。”

    那人戚戚哂笑一声,走到霍昭身侧,俯身半跪在临近的蒲团上,对他道:“哥哥,人都不在了。做这些样子,又有什么用?”

    “她是我的妻子。”

    霍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惚中带着执拗,“生前同衾,死后同穴。夫妇一体,这是规矩。”

    “夫妇一体?”

    那人听到这番言论,气得一把抓起霍昭的衣襟,生拽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喜欢,你爱的,你认定的妻子,是当今的太后娘娘,贺兰绰!阿玳?不过是你顺从她的安排,从她的家乡挑来最温驯听话的,名为妻子的傀儡!”

    霍昭骤闻此言,如遭雷击,逃避似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哥哥,你问心有愧吗?”

    那人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苦痛,无法维持住虚伪的冷静自持,要彻底将那些愤懑宣泄而出,“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府里,阖府的下人们都你那好阿绰的眼线,人人都能欺负她。就连院子里负责洒扫的最低等的贱婢,都能嘲笑她蠢笨,笑她不通文字,是粗鄙之流。那个时候,你怎么想不起来,她是你的发妻?”

    “她是漠南草原上长大的姑娘,连从没驯化过的野马也能骑得上去,怎么会控不住你府上调教好的那些专供京中贵族们娱情的小马?”

    “够了!”霍昭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低下了头。

    “不够!”

    那人终于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若是贺兰绰真的清白无辜,为什么要在阿玳出事前将我调离上京?!为什么一直不许我回来?为什么我给阿玳的信件全被调换了?为什么对我封锁了所有阿玳的消息?”

    “你知道,贺兰绰为什么偏偏挑选斛律玳作你的妻子吗?”他咄咄逼人地追问。

    那人见霍昭不语,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开口,恨恨说:“阿玳空生了一副好模样,却被教养成了个软弱柔懦的性子,半点文墨不通。和她自认为运筹帷幄,爽朗桀骜的姿态差若云泥,所以贺兰绰相信你绝不会爱她,依旧会死心塌地为她和她儿子卖命效忠。”

    那人顿了顿,看了眼他,又道:“那些不明内情的外人见了,见到她为你选聘了这样一位美人,只会更加认定这孤儿寡母是受你胁迫,太后娘娘是不得不向你摄政王委屈求全。等来日她伙同那群小人们扳倒了你,那她就是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只有哥哥你,将会万劫不复,被钉在在汗青史册里,永遭唾骂。”

    话到此处,霍昭已瘫软如一滩烂泥,彻底倒在了蒲团上。

    “说到底,你根本不配做阿玳的丈夫。”

    那人松开了霍昭,慢慢站起身来,不再将眼神分给他一点,而是定定面对着灵位。

    虽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斛律玳却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怀念缱绻,“当初哥哥你托我去迎亲,我本来只为能有个逃脱上京这个为了权力人人疯魔,互相倾轧的活地狱,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而高兴。”

    “初见阿玳时,我也只觉得她有趣,分明是那日的主角,却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虽然好奇得不得了,也只敢趁没人注意时偷偷瞄我。被我发现,她吓了一跳,两只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真像一只小羔羊。”

    “但我们这样的人,打骨子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小羔羊。对吗,哥哥?”

    霍昭仍旧不说话。

    “直到和后来一路相伴,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这样至纯至善,天真可爱的姑娘。”

    他的声音仿佛陷入了回忆,絮絮叨叨地溢出欢喜,勾勒出心里女子的美好。

    “她不懂规矩,不辩礼仪,却能以一颗最赤诚的心去对待遇到的每一个人。她不会嫉妒,能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她从不自私,会竭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和她在一起,我才感受到,原来这穹高而苍茫,地厚而辽阔,人在其间,是那般的自由自在。”

    那团蜷缩伏地的身影像是终于忍耐不住,断断续续发出低声的呜咽,然而那人压根没有理会。

    “她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你却将真心辜负…哥,你知不知道,阿玳对要嫁给你这件事,有多高兴,多么期待。”

    他自顾自地继续道:“她会低头红着脸,用最小的声音问我,‘阿度,你阿哈会喜欢我吗?’。我答一句会,她就能高兴上好几天,快活得要分不清东南西北。相处日久,她对我没有半点防备之心,有一次,甚至偷偷穿上了嫁衣,将我唤了出来,问你是否会中意。那夜月光皎洁,亮如白昼,她身着那套亲手绣成的红装。只一眼,我在脑中紧绷了数日的那根弦就断了。”

    霍昭听着那人讲述着斛律玳对自己的痴恋,重新跌坐在了蒲团上,满脸泪痕,状态似乎也恢复些许,仍喃喃重复着,“阿玳是我的结发妻子,她和要我葬在一处的。”

    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堂中人听。

    “阿娘早殁,阿玳已去,凡俗中的这些是是非非,已与我再无干系。弘慈大师已答应收我为徒,破例造了一尊地藏王菩萨相以赠,特准我在家中修行一载为阿玳修福积德。待来年,正式入大慈恩寺剃度出家。所以,她的骨函,今日我非带走不可。”

    话音方落,斛律玳只觉耳畔骤然响起一阵玉磬清鸣,眼前一切迷障应声而散,终于得见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唤霍昭做哥哥,所以斛律玳在心中早有了答案。

    在亲眼看到霍晏时,她却如遭重创,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一般,难以置信地连连摆首,踉跄着后退。

    在斛律玳的记忆中,霍晏之俊美,绝不逊于他的兄长。眉目疏朗,丰神俊逸,英气高傲,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公子。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两鬓斑白,憔悴支离,廋骨嶙峋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

    从前的一桩桩事情再度浮现,她无法自抑地啜泣起来,为什么她总给对自己好的人带去灾祸?

    倏地,他朝自己看了过来,正对上了她的眼睛。

    看着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睛,霍晏忽然温柔地笑了,像是在无声地宽慰她,别责怪自己。

    随即他却又蹙起了眉头,露出哀切担忧的神色,急切说道:“快回去,阿玳!骑上马,往西边跑!”

    “回去?”

    斛律玳不明白他的意思,无措地反问道:“回哪里?”

    霍晏愈发焦急,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见她还是一副懵懂模样,索性一个箭步上前,猛推了她一把,大声喊道:“记住,什么也别管,骑上马,往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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