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婿

    春来万物生发,正是冰雪消融,草长莺飞的时节。满目碧色宛如广袤无垠的汪洋,车轮滚滚行过,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什么辙印。

    车队接连着赶了整日的路,斛律玳也骑了一整日的马,眼下已是浑身酸痛,索性松了力气,摇摇摆摆地随着马背颠簸。

    日头逐渐西沉,太阳将这最后一份明丽的霞光余晖似挥霍般洒下,云层尽染,她眯起眼睛望向天际,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飞到了临行前夜。

    斛律铮的音色雄浑,分明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是全然一派容不得拒绝的压迫,“北周这次来得不仅是结亲的三皇子,还有前来主持典仪的太子殿下,押送贺礼的七皇子和九皇子。咱们斛律部的花朵,不能只开在草原上,还要盛放在北周的皇宫里,将来,还要开遍整个天下。你姑姑不成气候,阿珠骄纵愚鲁,唯有你,是我精心培育的花种。你明白吗?”

    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落下,斛律玳如坠冰窟,周身透出一阵阵地恶寒,克制不住地打起颤来,瑟缩着企图违抗:“阿玳,自认无能无貌……”

    还不等她将话说完,一声哂笑便戳破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声音从上方传来:“你的阿娜、阿度近来日子应该很好过吧,前几天不是才亲眼见了?”

    “他们是继续好过,还是活着受罪,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斛律铮闲适地从多穆壶中倒了杯热气腾腾、飘香四溢的奶酒,端着那只金碗俯身到她面前。“所以,现在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斛律玳,定不负大汗所望。”

    他又笑了,张扬地不加遮掩,满意地饮下杯中美酒,那杯身上折射而出的金芒几乎要刺痛斛律玳的双眼。“

    北周尚未有皇子迎娶柔茄部族的女子做正妻的先例,过往送去的女子,都不过是侧室名分。唯有眼下要赶赴的这一桩婚事,乃是三皇子迎娶赫连部的次别吉做正妃。

    额布格的意思,恐怕也是如此。

    斛律玳不禁感到一阵头疼,这些皇子们的婚事,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且不说自己没有这本事,就算勾得他们非卿不娶又如何?

    霍昀娶赫连柔,难道是因为他思慕于她吗?两人分明连面都没有见过。

    额布格这是年纪大糊涂了,也开始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了吗?

    可即便是这位斛律大汗痴傻了,自己的命运也依然掌握在他股掌之间。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这人选,也是十足的难题。

    太子是肯定不成的了,霍昭那个王八蛋,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与贺兰绰好上的,她是肯定再不想招惹了。

    他们要好就好,只要别和自己扯上半点关系就上上好。

    剩下来的,就只有霍昀和霍晏了。

    霍晏与霍昭乃是一母同胞,手足之情深重。一年总有半数光景喜欢赖在哥哥府上混吃混喝,哪怕成家后亦是如此。算起来,自己与他见面的时日,竟不比霍昭少许多。

    这位小王爷虽是个集千娇万宠于一身的金贵人物,性情桀骜,眼高于顶,鲜有人能在他这里讨到好处,但他待自己这位嫂嫂却极为有礼,甚至好得有些不可思议。

    除哥哥之外,斛律玳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乖乖听话的人。

    不仅如此,霍晏每每得了什么新奇玩意,总会惦记着她,绝不会落下一份。

    碰见有下人对她不够恭敬、不规矩的,还会为她出头施威。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府内的仆从见他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纷纷避开着走,生怕又被揪到错处,受罚挨训。

    自那以后,斛律玳的日子也好过许多。

    所以,斛律玳也是很喜欢这位小阿度的。

    可惜了,他注定要和霍昭搅和在一起。

    这就只余下了霍昀。

    先不论在人家婚宴上勾引新郎是多么放荡羞耻的做派,单从人来讲,霍昀绝对是这几人中最不好相与的。

    斛律玳没有亲眼见过他,她嫁去北周时,他早已龙驭殡天了。

    在她的印象里,霍昀是“昭武皇帝”,是臣民口中的“先帝”,是交攻伐谋,定鼎天下,德教万民,政启盛世之雄主。

    若非他在北伐中道突然崩卒,这柔茄草原也将会被彻底纳入大周的版图,而非如后来那般维持自治,只纳贡称臣。

    不过比起这位昭武帝的文治武功,斛律玳记忆更深得是有关这位圣主的一些流言蜚语。

    例如他是如何夺取了皇位,先帝之死和他有没有关系;他到底有没有处死先皇贵妃,也就是霍昭和霍晏的母妃;壮年暴亡,子嗣单薄,这些种种否是上苍对他杀伐过重的惩罚等等……

    更为重要的,就是他娶走了贺兰绰,这才牵扯出了后面的一连串闹心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斛律玳的前世悲剧,也少不了他的成全。

    算来算去,哪个都不合适,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都不是她这样的角色能应付得来的。

    愁肠百转,望残阳将尽,余晖脉脉。

    昏黄的天光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极长,直至没入草中,也瞧不见边际。叫人不知是影子就此断了?还是潜藏在草里继续延伸着,延伸到那些不得见人的地方去了?

    因着这次出行带上了女眷和大批的礼品,载着大哈敦和大别吉的马车经不得颠簸,所以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与斛律玳这一路走得日晒风吹不同,马车里各处都包裹着毛皮软垫,或坐或靠,都极为舒适。随行的小箱里还备满了瓜果点心,随时供人取用,然则这么好条件,里面的人却仍是一副不开心的怨嫉模样。

    “阿娜。额布格分明就是要让斛律玳那个小丫头片子嫁到北周去。那我怎么办?难道我要去嫁给呼延录那个窝囊废吗?”

    “珠儿!小声些。”大哈敦闻言柳眉一拧,凤眼含威。

    斛律珠见状立马噤声,抿起双唇,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这些粗话?当日就该让你阿达再去求求大汗,不论如何都要让你去读书,而不是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奴仆们混在一起。斛律和呼延部的婚事,是可敦在世时就定下的,谁也改变不了。你既然不愿意嫁给他,那就动动脑子想点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额布格决定的事情,谁敢违逆?”

    斛律珠满肚子的苦闷不甘,本想和自家阿娜倾诉一番,却被劈头盖脸地说教了一番,仿佛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难道额布格准许你赶斛律玳出去骑马吗?你还不是做了?”大哈敦道。

    “可这不过是件小事,只能让她吃吃苦头,又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她仍是气恼,腮帮子一鼓一鼓,“阿达还护着她呢!”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当真,她现在还会外面吗?”

    言语之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此次随性的不仅有你阿达的人,还有许多大汗的亲卫,这些人向来是尊汗命的。他们眼下不发作,回去后自然会一五一十地将你欺辱斛律玳的那些腌臜事都讲给大汗听,届时你当如何自处?”

    “我?!阿娜,那你怎么不拦着我?”

    斛律珠惊了,满脸地难以置信,那可是她亲生的阿娜,竟眼睁睁地看自己女儿身陷囹圄,不发一言?

    “拦?为什么要拦?我只愿你能想得更长远,心更狠些。世间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大哈敦神色冰冷,眉宇间透出厉色,憎声道:“目下斛律部这一辈年岁适宜的姑娘们里,唯有你和那个小丫头最为尊贵。大汗的算牌打得好,一个送北周,一个配呼延。但说到底,在他心里,北周那头更为重要。所以,即使有婚约在先,当适婚的贵女只剩下一个时,他就算有泼天的怒火,也不得不忍下,好生将这跟独苗送去。”

    “阿娜…你,你要…”斛律珠并不愚蠢,如此露骨的意图吓得她有些结巴,字成不句,断断续续地往外崩。

    她虽素知阿娜性子要强,行事果决,极有手段,却从未想过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自己确是嫉妒她,嫉妒她突然冒出来,抢走了一切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一丝一毫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念头都没曾生出来过。

    “找个机会,除掉她。”

    大哈敦从袖中拿出来一只拇指大小的银瓶,豆蔻将她的指尖染成嫣红,衬得那只镶满了宝石的银瓶格外朴素,“你最容易接近她,这件事,唯有你去做最为合适。倒时就算败露,大汗也不能拿你如何。”

    斛律珠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只银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连声色都因畏惧而变得喑哑,带着哭腔,“不,不要…阿娜,我不要杀人…”

    “谁要你亲手杀人了?”

    大哈敦看着她这幅惶恐之样,嘴角不禁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将银瓶又凑近了几分,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瓶不过是能使人周身麻痹的药物,只消在饭食里滴上三滴,她便会昏死过去。”

    一听只是昏死,斛律珠松了口气。还好,阿娜总归还是没有那般心狠。

    “入夜后,我会吩咐下人将毒蛇悄悄放进她帐中。这个时节,漠北年年被蛇咬死的不知凡几,那小丫头被药迷昏,被咬了也发不出声响。待第二日来看,身子早已凉透。让她有这般舒服的死法,我也算是心善了。”

    一众人紧赶慢赶,这才在天幕彻底黑下前到了小镜海。

    名字里虽有个“海”,却不过是塞上的一处绿洲湖泊,此处水草丰茂,周边的许多动物也纷纷前来饮水嬉闹。所以行走往来的队伍常选在此地扎营暂歇,补给淡水,猎些野味,观景娱情,也不失为一种意趣。

    不多时,手脚麻利的护卫随从们不仅有将帐篷支了起来,还猎到了几只野兔,就着湖水开膛破肚,架好炉灶,燃起了篝火。

    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洒上大把的香辛料,再经猛火烧炙,便形成了一层酥脆的外衣,内里肉质仍就鲜嫩。咬上一口,滚烫的汁水混合着馥郁的肉香和料香,配上焦化的油脂外皮一同咀嚼,却为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这样的东西,自然是轮不到斛律玳来享用的。

    离开漠南后的生活,清苦得宛如前世。

    她没有和大伯一家坐在一起,但别吉的身份也不允许有旁人与她同坐。

    火苗嗤嗤地舔着锅底,锅中的牛乳很快就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斛律玳将已经开了小锅取下,放到一边,双手搁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一节用来做柴的枯枝,呆呆地盯着跃动的火焰出神。

    她还在为北周的那些殿下们发愁,丝毫没发觉有人正在靠近。

    “喂?”

    斛律玳循着那命令般霸道跋扈的声音抬头一望,果然是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她扯开嘴角笑了笑,企图将自己的善意表达得更真诚些。

    她并不想和斛律珠起争执,一来是因为临行前吉布楚特意交代过,在路上勿与这位大别吉明起冲突。

    大汗最忌手足相争,此行也派了不少眼线盯着,任何人的一举一动日后都会被他知道。若有什么委屈权且咽下,回去后她自会出手。

    二来是因为她依稀记得前世里这位长姐也是嫁给了霍昀的,好似感情还颇为深厚,自愿为君王殉葬,最后被追封为皇贵妃。

    由此可见,斛律珠是日后怎么都绕不过的坎,不如现在别把关系闹得那么僵。

    不就是受些窝囊气嘛?自己以往也不是没经历过。

    “这…这几天里,让你骑马是我不对。阿达已经说过我了…你,喝不喝奶茶?”

    她蓦地递过来一只掐丝金边白瓷彩绘的小碗,那动作直愣愣地架势似乎是要将这碗奶茶塞进斛律玳的怀里。

    斛律玳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小心碰到了斛律珠的胳臂,将碗中的奶茶洒出去了不少。

    看着地上的奶茶渍,斛律珠的脸色刷地变了,青一阵红一阵,登时就想将碗夺回来,舌头似打结了般,磕磕巴巴地道:“我,这奶茶洒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用麻烦了。”

    斛律玳觉察出了她今夜有些古怪,却也没多想,只念着应是被大王子强压着向自己示好,故此不悦,便大方地摆摆手,从面前的锅中舀起一瓢奶茶倒进了碗中,含笑说道:“这里有牛乳,添进去也是一样的,多谢阿姐来送茶。弄翻奶茶是我的不好,怎么还劳你多跑一趟呢?”

    “那…那你就快喝了罢。”斛律珠说着就别过了脸,似乎是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在柔茄的习俗里,喝完了前来道歉或是祝福的人所送上的酒水茶饮,就代表接受道歉或是祝福。

    “好啊。”

    让这位心比天高的大别吉低头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如今这幅作态也够了。

    她也没有矫情,低头利落地将奶茶给饮尽了,双手捧着小碗将碗底露出来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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