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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绽粉-相逢犹恐是梦中(2)

    何令儿想,上一世自己混沌懵懂,直到成亲似乎也未觉得陈留王如何,只知他待自己十分有情,倒是现下,想着会不会再与他重逢,心内不自禁狂跳了几下。

    既然那人注定是自己夫君,自己该如何?

    母亲说过,夫为妻……什么来着……哦,夫为妻纲。

    何令儿也听过些死而复生的戏本子,明白这必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见那好人命不该绝,给他再次为人的机会。至于戏里那救人性命的大英雄,说不定便落在自己头上,不然岂不是辜负了重生的机缘?

    自己一定要对陈留王尽心扶持,惦念爱护,助他自奸人魔爪下生还。

    必定是如此了!

    何令儿抬眼望向深密清幽的林子,娇呼:“哎,慢些慢些,我……我心慌。”

    不知是玉翘,还是马儿通人心意,总之两人行马慢了下来,何令儿伸手掩口,深深呼了几口气,平息激动的心跳。

    两人策马而行,叶片沙沙,马蹄落在嫩草初生的土地,有着沉闷的回荡,每一步仿佛落在何令儿心上。

    小路横纵贯通,四下寂寂无人,向四面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密林高树,按理说难以辨认,可此时一草一木,在何令儿眼中却是无比熟悉。

    穿过一片密林,马蹄哒哒溅起落花芬芳,春日里潮湿生长的草木清香笼罩身侧,突然密林豁然开阔,已能远远望见金明池畔碧蓝水波轻荡。

    玉翘纵马在前气喘吁吁:“小娘子,快来啊!前面那一片花海,好漂亮呢!”

    何令儿跟上,突然“噫”地一声惊叹,呆立当场。

    彼时彼景,正如此时此景。

    池畔一棵极古的梨树,几人合抱,高逾三层楼阁。

    遮天蔽日漫天漫树的梨花盛放,如冬日晴雪簌簌而落,绝美风景,震撼人心。

    眼前由迷茫群绿一晃豁然变为芳菲花海,映衬着碧波微澜,那棵参天梨树洒下漫天溶溶花雨。

    花雨中幽幽响起一缕箫声,幽咽凤台,洞吹龙钟。

    曲声如泣如诉,如思如慕,婉转动人,似乎在倾诉吹箫之人的感怀情思,又似乎在邀请知心者前来相会。

    何令儿身子如遭雷震,整个人泥塑木雕一般,无法动弹。

    她眼神期盼中又带着闪躲,望向参天巨木。

    这一刻,何令儿突然心中一跳,隐隐察觉了一件事情。

    虽则貌似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可有些东西,就在毫厘之间已经永远改变了。

    她那时胸无城府,天真热忱,与他相遇也只是单纯应礼,一切顺理成章如流水。

    她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她。

    他们的故事,怎么可能还是一样的呢。

    何令儿恍惚如在梦中,撒了缰绳,任马儿缓步向落英缤纷处去。

    遥遥清幽婉转箫声愈近,马蹄哒哒给乐声加了不和谐的扰动,箫声骤然停歇。

    树后人似乎惊觉她的到来,缓步而出。

    碧水清波上有晴天共一色,映衬着无数洁白梨花花瓣随风飘下,树下男子身着一袭浅月白素水纹锦衣,只以水蓝滚了领袖口,除了一条白玉束腰外,再无任何装饰,手中一管长箫垂下。

    男子眉目清润温和,俊逸如谪仙,莹然光华令人见之忘俗。

    一瞬间何令儿有千万句话想说出口。

    她想说你居然死而复生,真是太好了,又想说今日重逢,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还想说你可知道我见你被害,几乎惊死过去,想说我遇到这些迷惘疑惑不解的重生之事实在烦恼,不知如何着手……

    但她最后压住心中巨海惊涛,只张了张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就算那是御赐大婚的良人,本应举案齐眉的郎君,他们现在也该是初次见面!

    何令儿暗叹,好歹十余年的相府闺阁教养,自己硬生生地憋住了嘴巴。

    陈留王赵元霑,此刻衣着样貌,仪态神采,与前一世分毫不差。

    他赧然温和一笑,对何令儿行了一礼:“在下专注,不知何时仙子到临,陋音能入仙子耳中,是箫之幸。”

    这话的每一个字,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唯有一点不同,他此时面上多了一丝讶异和探寻。

    一瞬即逝,并未明显流露,可何令儿对他熟悉,还是敏锐注意到了。

    何令儿心神激荡中隐约意识到,须得立刻凝神静心,不然颤抖心跳,失了血色的面容,只怕马上便将秘密出卖得干干净净。

    一个韶龄大家闺秀,见到一位清俊少年郎,本不该是这个反应。

    短短十二个时辰之内,她先是行了大婚礼数,洞房花烛,又遭遇暗中刺客杀死夫郎,直到惊惶醒来,出门应酬,与陈留王重逢……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时空中连一日都不到,诡秘之事接踵而来,一件件砸向她头脸,将她的天真与混沌打得鼻青脸肿,伤痛重创,荒谬难言。

    现下她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冷静,又或是彻底麻木。

    平日父母礼官规训和上一世的回复,何令儿不假思索,身体如操线木偶般回了一礼:“得闻君子雅乐,小女之幸,这皇家别苑人迹罕至,不知使君何人?”

    微风林下,草木芬芳。今夕何夕,得遇良人。

    一对璧人,仿佛前生就已结识,瞬间便熟稔起来言笑晏晏。

    待二人从林中纵马出来,到湖边寻到瑾华郡主和郑姣时,早已较原本约定晚了半个时辰,何令儿更将采花受罚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二女等得心焦,早约着想出百十种花样来罚何令儿,却在见到陈留王的惊诧中不复提起。

    赵元霑谈笑自然,众人见过礼后摒去仆从一同登船游湖,清风徐徐中伴着几个如花少女的娇笑声,激得水面涟漪不断。

    何令儿回到府中,几乎已近天黑。

    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清漪园,换了衣服休息让众人退下,等到自己独处时,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她回想自己上一世对赵元霑所存其实不多的记忆。

    他是当今官家膝下第七皇子,自加冠时即封陈留王,离了京中去封地不过二载便被召回,圣眷深重。

    汴京百姓都说,赵家七郎‘潘宋为姿,松竹为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又极爱莳花弄草,王府中养了无数外面轻易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他还时常抽时间亲自打理,故而外界又称他‘莳花七郎’。

    她的阿耶何晟也称赞过赵元霑,说以他的才华,生于官宦之家则必出将入相,生于草野寒门也必为一方名士,至于身为龙裔……阿耶并未往下说,不说,她心中也是明白的。

    她听过传说,赵元霑年少聪慧,潜心进学,连宫中资善堂的学官们都对他交口称赞。他束发那年,官家心血来潮,闲来去资善堂看看诸皇子,却不知当日学官提前散了习课,其他皇子各有安排,却只有他还留下来习读《汉书》。

    官家便留了心,存心考较,问他古今治乱之道,赵元霑诚惶诚恐,真挚道:“通观古今,治乱之道乃国之根本,帝业根基。儿臣上有长兄,胸中韬略可为良辅,儿臣年纪尚幼,不敢妄议。”

    官家再三赦他无事,赵元霑推辞不过,终于将《汉书》中古人治国平乱的例子举了二三例,简明述其关窍所在,皆是中正之道。

    据说官家当时未曾表态,离开后对身边人只淡淡说了一句“少年见识,未必多么高明,不过这份清正善悯之气,倒是难得。”被身边人传了出来,后来官家又重赏了资善堂上上下下官员僚属们。

    自此后,各人看待这位七皇子自然不同。

    后来便是赵元霑年岁渐长,才名传遍京中。他上孝君父兄长,外结交大儒名士,待人从无骄矜之态,谦逊自守。

    如此完美的公子王孙,不知成了多少汴京闺秀的梦中良人,却对她一见倾心……

    何令儿觉得自己既幸运,又不幸。

    回想今日,赵元霑一无所知,但仍一样丰神俊雅,言谈令人如沐春风,她心中不禁想,这样也好。

    或许更好。

    就当是做了一场重生的大梦罢,自己反正已经知道前路,只要大婚当夜提醒赵元霑注意王府守卫,莫要放半个刺客须尾进来,不就妥当了。

    何令儿心神轻快,马上便感到这一日的奔波疲累如浪潮袭上来,闭上眼睛,即刻进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日,她抖擞精神,特意在府内溜达,与杜衡杜管家来了个‘偶遇’。

    她打小常见杜管家,这么多年了,她也说不清楚杜管家究竟多大年纪,只记得从小看他眉间嘴角那几条如刀刻一般的纹理,十几年过去了,既没有少一根,也没有多一根。

    她从牙牙学语长到亭亭玉立,再看杜管家,还是那张方正脸庞,瘦消精干,好像倒反而年轻了几岁。身上永远一件不新不旧,毫不起眼的褐袍,脸上永远一副既严肃,又苦相的表情,看去不像是一国宰辅相府的管家,倒更像个从事农事劳碌的勤谨辛苦人。

    何令儿寻个由头和他搭话闲聊了几句,伺机问道:“杜叔,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爬到后院太湖石上,下不来急得哇哇哭闹,是你几步上去把我救下来的么?”

    杜衡点头:“自然记得。”

    他不多说一个字,也不问何令儿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只是等着。

    何令儿又问:“前两年郡主送节礼,那匹白玉狮子骢指名给我的时候,我爱逾性命,一整天看着它,亲自喂食喂水,晚上也想住在马厩里,是你把我劝了回去,自己守了马儿一晚上,你还记得这事么?”

    杜衡面无表情:“记得。”

    话语在唇间斟酌再三,何令儿装作浑不在意问道:“之前有位王孙公子,几次送了贵重礼物来,我都让你回绝了,还跟你交代婉转些,只年节时照常走动,可有这事?”

    杜衡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给咱们府送礼的公子王孙也多得很,都是正常走动,我却不知道小娘子说的是哪一位。”

    何令儿故作平淡:“陈留王。”脸却红了。

    杜衡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眼神中瞬间闪过讶异、疑惑、思索诸般情绪,斟酌道:“小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来?咱们府内与陈留王府并无来往。何况……”

    “何况什么?”何令儿赶忙问道。

    “这事京中已沸沸扬扬流传了一阵,陈留王奉诏回京,前日才到,之前已经二年未曾在京中了,小娘子不知么?”

    何令儿不答,只确认道:“这么说来陈留王不曾送礼上门?”

    杜衡肯定道:“不曾有过。咱们府上收的礼物往来都有账目,纵然是退回去不收的,我这里也有个册子记着一笔,将来走动时方便查阅。小娘子若是有疑问,我这便将册子呈过来。”

    “不不,不必了。”何令儿暗暗点头,“我将人想岔了,没有的事,你不必查。”

    何令儿心中有数,接下来几日,又绞尽脑汁,装作顽笑闲谈去套过父母的话,被阿耶何晟肃着脸斥骂‘小小年纪正该读书明理,怎么脑筋如此无用,甚么都不记得!’,又被阿娘笑话‘啊哟,女儿家大了,心思多了,也开始打听外间男子了!’。

    几次三番之后,她终于确信,这一年来只有自己重生,其他人都是无知无识,和原先别无二致。

    这便好办了。

    何令儿想到自己天降鸿福,有机会重新多活过一年,还能改变命运,几乎忍不住喜上眉梢,藏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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