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回城的时候，家里通知她到新房子吃饭。
新房子在新区，在地铁线上，也在湖畔。
她的父亲应该在这个上面花了不少钱。
慕宁将黎旭安排在小区对面的酒店里，环境不是很好。
她原本带他去住市中心的星级酒店的，他不乐意，他说想理她近一点，晚上还想体会一下偷偷幽会的感觉。
慕宁明白黎旭的意思，这只是他的说辞。
在高铁上，她同他说了她家复杂的家庭关系。其实也没有多复杂，就是常见的二婚家庭，不过她刚好是那个多余的。
她的语气很平缓，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但当她偶然间看向自己手的时候，她才惊觉这几个小时里，她一直被握在他的掌中。
刹那间，她竟然生出了一种英雄电影里的错觉，有了你，我有勇气对抗全世界。
临近中午的时候，两人到了小区里楼栋的门口，黎旭将手中的礼品放了下来。
轻声地交代，你知道，我不怕麻烦，如果有需要记得打电话给我。
慕宁点了点头，说，好。
随后黎旭摸了摸慕宁的头，又帮她整理一下她发型以及一副，同她说，走吧，晚些时候见。
电梯门缓慢地闭上，黎旭消失在门缝里，再次开门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顶楼。
独门独户，两侧摆放着鲜花和染黄的大麦穗，门还是故意掩着的。
慕宁刚刚推开门，继母就迎了上来，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头也扎着低马尾，有点像韩剧中的高层领导的贵太太。
“慕宁提这么多，很辛苦吧。”
众人一听到，皆转过头。她的父亲，弟弟们，姑姑姑父，还有表妹都在看着她。
“慕宁，快去洗手，赶紧过来吃草莓，农场刚送过来的。”姑姑招呼着。
慕宁放下礼品，转而去了洗手间，去的过程中，她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也回望了她一眼。
两人已经一年没见了，父亲衰老了很多，白发已经爬上了头顶。
“舅舅，你这次在家待多久啊。”慕宁正准备问候的时候，表妹抢了先。
有时候，她很羡慕表妹活脱的性格。
又或者不是，她的性格也没有这么闷，只是突然回到了这个环境中，不知道说些什么。
似乎，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一旦确定，就很难打破。
“一周左右。”
“这么快就走了。”
“那边离不开人。”
水在手上流动着，慕宁在洗手间听着外面的对话。
“爸，还是非洲吗，就不能去美洲吗，我跑过去都不知道能干啥？”她的弟弟慕谨问道。
继母宋芬：“非洲不好吗，不去非洲，你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生活？”
慕宇转过头，“妈，我们走了，你去爸爸那边吗？”
父亲快速接上话：“那地方条件差，也没什么好玩的，你妈去干什么？”
慕宁低下了头，洗手液已经洗干净，双手发出了呲呲的声音。
她出去的时候，菜已经上桌了，似乎大家刚刚是在等慕宁到了就开饭。
这也太赶了一点吧，但是她没说，这种话比没要在这个时候说。
慕宁缓缓拉开椅子。
“慕宁，你到时候回深圳，我打包点草莓，你带过去。”姑姑说。
“好。”慕宁点头。
“慕宁你在深圳忙吗？”继母宋芬突然问道。
“还好啊。”慕宁抬起头笑着回答。
“深圳工资应该挺高的吧。” 宋芬继续问道。
慕宁静了一下，周围也似乎慢了下来，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很多。
“还行，程序员工资高，我一般，跟这边差不了太多。”
“你有想过回来吗？”
慕宁低着头直视着继母，余光扫到了表妹，表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啦。”慕宁笑着。
“想着把之前的房子过户给你，到时候你也有一个房子，虽然旧了一点，但是是市中心，位置也好。”
父亲停下了筷子，“宋芬，先吃饭。”
“难道儿子就是我一个的儿子吗？”继母瞬间惊起，声音传遍了整个室内。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大家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彼此，小心观察着。
慕宁将筷子平放在碗上，“阿姨，我记得那房子是我爸当时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出钱全款买下的，时间是在你来之前。”
继母愣了一下后，又抿着嘴笑了一下，“是没错，所以想过户给你嘛。”
“然后呢？”慕宁低垂着眉毛。
“舅妈，这套新房子两百七八万吧。”表妹突然笑道，“舅舅压根就住不了几天，表姐也住不了几天。”
“你舅舅最终还是要回来的。”继母回复地很温柔。
“所以你想把我表姐赶出去，也对，你年轻的时候就霸占着表姐亲妈的房子，把表姐赶了出去。”
“茜茜！”姑父声音很大。
“你们三个人是要把我舅舅敲骨吃髓！”表妹将筷子砸在了桌上，“我舅舅有那能耐，至于去非洲吗？”
“茜茜，回家去。”姑父沉着声音警告着。
深秋已经很冷了，屋内的热空调呼呼地吹着，桌上的小锅也在咕咕地冒泡。
家宴闹成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似乎，自从她读大学之后，家里就开始明争暗斗。
她抬头看向父亲，父亲一脸的冷色，他应该也挺为难吧。
可是，又是他将自己带到这人世，也是他自己找的新妻子。
“爸，有人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你的钱终归是你的钱，以后就不用给我打钱了，至于弟弟们要怎样，我也插不上话。”
慕宁咽了一下，“当然，那套房子有我妈的一部分，我肯定是要的，你们什么时候过户打电话给我吧，多远我都会回来。”
“慕宁。”父亲的眼睛瞬间发红。
“爸，你以前让我听话，我听了，我一个人跟保姆生活。然后，她来了，我妈的照片一张张的被取下，我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但你知道吗？当我从姑姑家回来发现自己房间没了，我有多难受吗？我妈留下的东西都不见了，被当成垃圾扔掉了。”慕宁的眼泪突然冒了出来，“我小时候就想，为什么我妈不把我带走。”
“爸知道，是爸的不对。”父亲愧疚地回复。
他的目光落在了慕宁的脸上，他想伸手，奈何一个在桌头，一个在桌尾，手掌动了动又放下了。
只是慕宁起身了，从桌上拿上自己的手机，“但是您装作看不见，不是嘛？”
“慕宁，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宋芬愤慨道，“你爸爸最疼你，每次记挂着你，是你自己跑那么远。”
“爸，你要不回来了吧，我也搬回来，咱们大家生活差一点，问题不大的。”慕宁又坐了下来。
“慕宁，我是你后妈，但他们可是你亲弟弟啊。”
“国内读大学，一年学费不超过一万，生活费一个月一人两千，我爸爸在国内工作负担得起的。”慕宁忽然歪着头看向宋芬，“听说你牌桌上玩得挺大的，这个爱好不太好，改成看书吧，或者去学学画画，陶冶情操也可以。”
“慕宁。”父亲沉着声音喊着她。
“我这是在为您考虑。”慕宁说得很慢，“你才50多，头发都白了，如果当年我妈没死的话，她应该不会舍得你这么辛苦吧。”
这样她们一家三口应该会很幸福。
她或许跟她高中同学一样，待在父母身边哪里都不愿意去。
慕宁再次低下了头，手机已经放入口袋中，“你们家我挤不进去，其实也不是我挤不进去，是你们把我赶出去的。”
慕宁转头看向后妈，“你维护你的利益没错，但请记得，那也是你的丈夫，不是ATM机。”
空气变得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慕宁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正准备推门的时候转过头，“那套房子过户的时候，叫我就好，如果要卖掉的话，也行，把我妈那一部分给我就好。至于这套新房子，不用给我留房间，我们没有一起住过，到时候发生矛盾就不好了。”
“慕宁。”慕宁推开门的时候姑姑突然跟了过来。
“你们先吃饭，过段时间我再回来看您。”
慕宁出了门，姑姑又跟了几步。
“慕宁，我不会让你爸这样对你的，你，你。”姑姑捂住了嘴，眼睛已经湿掉，“你说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我26了，姑姑，我知道路该怎么走的。”慕宁仰着头回答道。
“可是。”姑姑带着哭腔，声音发颤，“我对不起你妈。”
“您做得已经很好了。”慕宁低低地回应。
这时候表妹跟了过来，“那个老绿茶，还在那里哔哔，说什么你顶撞，对长辈不敬，我跟你讲她那条裙子8千多。”
姑姑赶紧抓住表妹的手，“等会说这个，慕宁你先走吧，茜茜，我们回去。”
姑姑按下了电梯的按钮，接着又抱住了慕宁，右手反复抚摸她的脸，“走吧。”
电梯是日本品牌，很高档的，四周的也未贴上大众的广告。
不锈钢的反射出的影子有些发颤。
慕宁低头着，空洞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掌纹上。
生命线、事业线、感情线，一条一条的，只不过好像只有生命线干干净净地蜿蜒到手腕。
很快，电梯打开，寒风开始袭击着她的脸，将她吹得龟裂，刺痛。
她开始想念深圳温润的冬日了，异木棉就要开了。
好想回深圳。
想过之后，心头又一紧。
“慕宁。”慕宁被吓到了，猛然一颤，角落里黎旭朝着他走来。
“你没走？”
“去酒店也是我一个人。”
“我想回深圳了。”
慕宁的声音小小的，像是寻求黎旭的安慰，希望他来哄哄她。
他也是这么做的，一把将她搂住。
“我们现在就买车票。”黎旭连忙说。
“我刚刚谈崩了。”
谈，黎旭抓住了这个字眼，究竟是什么情况需要用谈这个字。
谈判么？
“没关系，我们回深圳。”他背对着寒风，将她圈紧。
“在回深圳前，我带你逛逛吧。”
“每个城市都差不多的。”他想赶紧把她带回去。
“我想带你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慕宁又说。
“好。”黎旭的手从慕宁的后脑勺离开，他放开了她，帮她把衣领捂紧，“我叫个车。”
随后，两人向小区门口走去，走了两步，慕宁突然又停止，转过头想问黎旭，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怎么啦？”
“没什么。”
“说吧。”
“话说你们男的看得出来绿茶吗？”慕宁咬住下唇。
黎旭怔住了，口中的白烟在空气中蔓延开，焦点落在了远处的空虚中，“一般人都能看出来，至于要不要拒绝相处，其实是权衡的结果。”
慕宁似有似无地点头，“也对，女人也是人。”
两个人向前走了几步，黎旭又说，“我妈是个直接人，你们应该能相处得很好，她一直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如果你不喜欢和长辈相处，也不用联系，她朋友挺多的。”
“你是不是想的有点远。”慕宁忽然一笑，思绪迅速从之前的情境中抽离。
“不远。”
“可是我是老姑娘了哦。”慕宁打趣道。
“不老，才20几岁。”
“可是我眼睛下面都有皱纹了。”
黎旭凑近了一下，“你这是眼睛太大。”
“早知道找个年纪大一点的男朋友了，至少显得年轻。”
“那你没机会了。”
“怎么没机会？”
“你试试看？”
“你在威胁我。”
“我可没有。”黎旭连忙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