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 4

    柳叶沟是贺兰山西北山坳里一座小小的村庄。村里有一百来户人家,大多是牧民,也有的农耕或经商为生。冬至就快到了,在草原上游牧和在外地游商的乡民都陆续回到村里,习惯性地聚在村头的一个小酒馆,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各自的见闻。

    一位出门两三个月的商贩刚刚落脚,便高声分享着他带回来的消息:“听说了吗?宋夏的榷场就要重开了!”

    “好事啊,我还怕再跟大宋打仗呢。”“太好了!今年的羊毛又有机会卖出好价钱了!”“我又能去换几匹绢丝布料了。”……村民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没藏讹庞刚掌权不久,手上没有兵权,根基不稳,自然希望讨好大宋。据说夏派出的使臣已经到了开封,还带去了不少骆驼马匹,借着感谢大宋郡主为夏锄奸平乱的名义,寻求大宋对新国主的承认和支持。大宋也顺水推舟,接受了夏示弱求和的姿态,一时间两国关系缓和了不少。

    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谁做皇帝谁掌权并不重要,能不能挣到钱吃饱饭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夏国大部分地区土地贫瘠,物资匮乏,虽然有青盐、骏马、宝剑这样的特产,却唯有靠着跟周边国家特别是大宋的贸易,他们才能获得更多生活用品。这一年多来,宋夏剑拔弩张,榷场关闭,贸易都被切断,他们的日子也艰难了许多。如今榷场重开,当然是值得庆贺之事。

    议论纷纷的喧闹中,有个沉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问道:“请问这位兄弟,你说的,是邠州的榷场吗?”

    “没错,就是邠州!”那商贩边答边循声望去,只见问话的是坐在旁边桌的一个男子,身穿一件墨绿色长袍,手拿一块写着字的木板,栗黑色微卷的长发半束半披,身边还围着几个小孩,看上去似乎正在教他们识字。然而,他却戴着一块银制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眸和薄薄的带着浅笑的嘴唇。

    “这位兄弟我怎么没见过,还遮着脸?”商贩诧异地问道。

    “这位是梁先生,不久前刚搬来。”旁边一位大娘解释道,“他家里遭了火灾,媳妇烧死了,他也被毁了容,落下病根,还一个人拉扯两个娃,挺不容易的。”

    “在下梁怀宁。幸会。”米禽牧北顺势站起来,浅浅鞠了一躬。

    那商贩对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银白色的面具看上去很新,面具边缘若隐若现地露着些泛红的疤痕,想必底下那张脸定是惨不忍睹。商贩不禁头皮一麻,同情地叹口气,“这么惨……还真是不容易啊。”他转身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又豪爽地说道,“来了柳叶沟就是自家人。我叫没水正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来,咱们干一碗!”

    “抱歉,在下不饮酒。”米禽牧北婉拒道。

    “不喝酒?”没水正茂歪起脖子,“难怪了,一看就不是党项人!”

    一旁的大娘又帮着解释:“梁先生是凉州的汉人,读过书,还会夏文,大家伙就请他教教咱村里的孩子。”

    “汉人就是爱读书,哈哈!不过,你是凉州来的?”没水正茂又好奇道,“我去过凉州,挺远的。为啥搬到我们贺兰山来了呢?”

    “唉。”米禽牧北叹口气,缓缓说道,“我本也是商户,可惜站错了队,得罪了权贵,遭人打击报复,才落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凉州已经没法呆了。”

    寥寥几句过往,却引起了大伙的兴趣,立刻就有人插嘴问道:“听说当今太后和国相就是凉州人士,莫非你得罪的权贵是他们?”

    “哎,不对不对。”没水正茂抢着摇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们没听说吗?三年前,当时的太子宁令哥和大将军米禽牧北去凉州剿灭叛军,却查出没藏家贪墨赈灾粮草,差点把没藏全族一锅端了。当今国相啊,也是靠着揭发自己的父兄才逃过一劫。从那之后,凉州就一直掌控在宝引未央的手里,他可是米禽牧北亲自任命的。没藏兄妹现在即便执掌大夏,也没能拿回凉州的兵权。所以梁先生得罪的权贵,怕是另有其人哦。”

    米禽牧北沉默片刻,故作局促道:“你说得没错。不过,在下的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大家见他不愿多谈,也不好再问,便又七嘴八舌地把话题转移到没藏讹庞身上。

    “说起这个没藏讹庞,也真是个奇人,父兄都犯事死了,他却靠着他们犯的事一步步往上爬,竟然一路爬上了天顶!”

    “这样的人啊,挺可怕的,连亲爹亲哥都踩在脚下当垫脚石……”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那叫大义灭亲。再怎么样,他也比杀父弑君的宁令哥强了不少。”

    “唉,宁令哥怎么成了那样的人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么忠厚仁慈的太子能做出弑父篡位的事来。”

    “你别忘了,他跟米禽牧北可是那种关系。米禽牧北自己就是个弑父谋逆的乱臣贼子。汉人有句话,叫近墨者黑!你说是吧梁先生?”

    “是……有这么句话。”米禽牧北尴尬地点点头,还好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

    “不对,宁令哥肯定是受了米禽牧北的蛊惑!我听说啊,宁令哥弑君的时候,米禽牧北在哪儿至今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就是米禽牧北挑唆宁令哥弑父,然后他在暗地里做手脚,以救宁令哥为借口起兵造反?要不是后来那个大宋郡主出手,他可能真的就要屠尽兴庆府,自己称帝了。”

    “哎呀,太可怕了!咱们还欠大宋一个人情呢!”

    “米禽牧北太阴险了!宁令哥真是糊涂啊!”

    米禽牧北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议论,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时,突然又有人朝他问道:“诶,梁先生,你得罪的权贵,会不会就是米禽牧北在凉州的余党啊?”

    米禽牧北没有回答,只是苦笑。在他人看来,这便是默认了。

    “别难过,现在没藏国相主掌大夏,相信很快他就能把凉州的余孽清理干净,为你出口气!”有人安慰道。

    “凉州要如何都跟我没关系了。”米禽牧北怅然笑道,拍拍身边的落瑶和乙埋,“我只求后半生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把两个孩抚养大。”

    他站起身来,借口身体不适,带着姐弟俩从酒馆告辞。身后的人群仍在闲言碎语地聊个不停。

    宁令哥和没藏讹庞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样,众说纷纭;然而他们对米禽牧北憎恨鄙夷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看来自己真是身败名裂得够彻底。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今日收获颇丰,他的新身份以及那些半遮半露引人遐想的过往,很快就能在贺兰山一带流传开来。

    他还得到了一个新消息:邠州的榷场重开了。

    ***

    不甚宽敞的木屋里门窗紧闭,一支蜡烛在桌上闪着半明半暗的光。蜡烛旁边放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烛光在里面跳动,渐渐映出一片银白色。

    米禽牧北坐在铜镜前,凝视自己戴着面具的脸。他慢慢解开拴在发髻上的绳结,摘下面具,露出覆盖了半张脸的狰狞可怕的“伤疤”。他伸手抚摸着这层凹凸不平的淡红色皱褶,接着用手指在边缘一掀,那层凝胶做的疤痕便被缓缓撕了下来。

    底下才是他自己的脸——干净白皙,清秀俊朗——还跟从前一样。

    只是,他这张脸恐怕再也无法出现在阳光之下了。

    他需要从头开始用全新的身份打造根基,在世间立足,以便日后有机会用这个身份去接近昔日的仇敌。他必须彻底抛弃自己的过去,不但要改名换姓,还需要改容易貌。找个理由带上面具,是他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式。

    然而,这又是多么讽刺啊。

    伪装是他的天赋,是他克敌制胜的最强法宝。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戴上各种无形的面具。可是,面具戴太久也会累,他也曾渴望能把它们都摘下,但命运总不给他机会。到现在,连这张脸也需要一块面具来遮挡了。原以为的法宝,竟像受了诅咒一般,变成了永无止境的刑罚。

    他望着铜镜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思绪。如今重新有了目标,他可不想在自怨自艾上浪费时间。

    此刻,他心里惦记着的是另一件事。

    ——邠州的榷场重开了。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假扮成商贩,从榷场混进邠州城,然后去看看……她。

    他闭上微微湿润的眼眸,脑中浮现出那副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容颜。她一袭红衣,笑得洒脱不羁,背后是广袤的星空和草原,璀璨的烟花在头顶耀眼地散开。可突然间,他在濒死时看到的大婚景象猛地闯进了视野,让他胸口一抽,慌乱地睁开了眼。

    去看什么呢?有必要吗?她已经回到正轨,继续过着她向往的生活。这本就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又何必再去打扰她呢?

    可他如何能放得下?从他在牢城营里对她动心的第一天起,他就永远不可能放下。只有死亡可以斩断他对她的牵挂,可现在,很不幸地,他还活着。

    只看一眼,远远的,就一眼。看她是否真的过得幸福,是否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然后……就可以放心了……

    这样的自我劝说对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立刻打消了犹豫,迫不及待地开始筹谋计划。

    如果想去邠州,戴面具恐怕不行。毕竟宋夏边境的状况还十分敏感,带着面具反而容易招人盘查。要怎样伪装才能既不暴露身份,又不引人注意呢?

    他重新看向铜镜,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面庞。

    他从前很少照镜子,也并不太在意自己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可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并不寻常,否则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麻烦?无论是宁令哥的错爱,还是没藏黑云的垂涎,大概都跟这张脸有关吧?他突然又想起一个人,那人总说他长得秀气,总想让他扮女装,总是让他哭笑不得。

    他想起了付青鱼。

    他都差点忘了,他们可是有仇的。当初付青鱼对他百般戏弄,还偷袭刺伤了他,而他正好处在自己人生中最疯狂的时期,所以,他也差点对付青鱼施行了最恶毒的报复。要不是赵简阻止,付青鱼就毁在他手里了。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离谱。

    秘阁散了,付青鱼大概也不做杀手了,不知现在他又以何为生?如果今生有缘与他再相见,或许该跟他赔个不是——算了,还是别再见了,免得太尴尬。

    不过,这一次他大概得感谢付青鱼,因为他突然从他那里找到了灵感。

    没错,去邠州最好的方式就是男扮女装!

    他还要带上落瑶和乙埋——年轻少妇带着两个孩子去赶集,任谁也不会多做怀疑。

    他起身走向里屋,轻轻推开门,两个孩子正酣睡。

    “落瑶,乙埋。”他叫醒两个孩子,“你们想去看赵姐姐吗?”

    “赵姐姐?”落瑶揉了揉眼睛,立即答道,“想!在哪里可以找到赵姐姐啊?”

    “她的家。”米禽牧北答道,“一个要走好几天才能到的地方。”

    “终于可以见到赵姐姐了!”乙埋开心地拍着手。

    “不过,我们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千万不能让她发现我们,你们能做到吗?”米禽牧北坐在床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为什么啊?”两个孩子有些失望。

    “因为……”米禽牧北神色暗淡下来,“如果她发现了我们,她就会永远消失,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落瑶和乙埋惊怯地看着他,抿紧小嘴赶紧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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