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凉州城内最大的寺庙鸠摩罗什寺前围满了官兵，新任西凉府都统军毛庞米勒与米禽牧北一起进到了寺里。

    穿过巍峨的楼牌，印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八角宝塔。青烟缭绕中，一众男女香客正在绕塔祈福。

    “都给我轰出去！”毛庞米勒蛮横地下令道。

    “毛庞将军且慢！”米禽牧北却赶紧劝阻，“这里可是凉州。”

    “凉州怎么了？”毛庞米勒不屑。

    米禽牧北道：“凉州民风彪悍，历来不惧官府，却甚是崇佛敬僧，鸠摩罗什寺在凉州人心中的地位更是非同一般。这座寺庙是六百年前，后凉王吕光专为罗什大师所建。罗什大师一生译经无数，圆寂前发愿：若所译经典无误，死后焚身舌不烂。大师火化后，果然留下了一枚舌舍利，如今便供奉在这座罗什塔中。”

    “舌舍利？”毛庞米勒眉梢一挑，“那一定是价值连城啊！”

    聚在塔前的凉州百姓齐刷刷向他投来锋锐如刀的目光，让他不由得一哆嗦。

    米禽牧北暗自一笑，又说道：“鸠摩罗什大师亦是太后所敬之高僧。梁某能得太后信赖，监察承天寺的修建，也与罗什大师渊源颇深。如今回到凉州，自当敬拜。”

    说完他便让手下递来准备好的香烛，走到塔下的香坛前焚香礼拜。

    “原来是太后所敬之人，那本将军也要参拜参拜！”毛庞米勒也跟过来上香，脑子里那点歪心思早在听到“太后”的名头后赶紧抛掉了。

    四周的香客们鄙夷地打量着两人，开始窃窃私语：“戴面具的不就是昨天烧死宝引将军的那个姓梁的吗？满手血腥，还有脸来给罗什大师上香？”“这个新都统军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真是蛇鼠一窝！”

    那些话飘到毛庞米勒的耳朵里，他登时发怒道：“大胆刁民！敢在背后辱骂本将军！”

    卫兵们立刻拔刀出鞘，如临大敌。

    “将军息怒！”米禽牧北只好再次灭火，“莫要横生枝节，误了国相交代的正事。”

    毛庞米勒这才让侍卫们收刀待命，却不忘威胁道：“哼，这些刁民，本将军有的是时间好好收拾！”

    就在这时，一位老僧带着几名弟子赶了过来，神色肃然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带刀兵搅扰罗什大师清净，所为何意？”

    米禽牧北上前一步，颔首道：“想必这位就是罗什寺的方丈，洪元法师？”

    “正是老衲。”洪元法师回答。

    毛庞米勒一听，立刻说道：“老和尚，你来得正好，快带本将军去祈愿殿。”

    祈愿殿是罗什寺的一座偏殿，是香客们挂佛牌摆供品，供养佛陀的地方。

    洪元法师看了一眼寺内的官兵，正色道：“两位施主若要求佛祈愿，还请卸掉兵戎，单独随老衲前去。”

    “少废话！本将军不是来这寺里拜佛的！”毛庞米勒粗声道，“你们寺里有逆党禁物，国相命我等前来清除！”

    洪元法师瞠目道：“本寺乃罗什大师息骨之圣地，何来禁物？”

    “哼，待本将军一探便知！”毛庞米勒不再与他多言，带着兵径直往里闯。

    洪元法师见阻拦不得，只好紧随其后。除了那些拿武器的士兵，一辆平板马车也跟在了后头，车上堆放着榔头绳索等物。

    米禽牧北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他们经过两座佛堂，最后来到边上一座较小的殿堂前，那便是祈愿殿。祈愿殿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殿前石阶下，伫立着一座栩栩如生的铜塑等身人像，显得十分抢眼。

    毛庞米勒示意兵士们将那座铜像围起来。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米禽牧北走到铜像正面，抬起头的一刹那，只觉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像，实在太像了。

    高高挺立在雕花石基上的铜人，身姿飘逸，眉目清秀，面容慈和，手持莲花作供养人状，浑身都透着虔诚的柔光。

    米禽牧北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脸，随着眼角的浸湿，似乎渐渐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上一次到凉州，他是跟他一起来的。那时的他还那么单纯，单纯得一心只想做个好太子，单纯得心里只有为夏国的满腔热血和对佳人的一片深情。

    单纯得就像这尊塑像一样圣洁无瑕。

    平乱后的冬至节，他带领城中百姓参拜的正是鸠摩罗什寺。那一天，百姓视他如菩萨转世。两年后，当他的死讯传到凉州时，百姓们自发筹款为他塑了这座铜像。香客们每每前来礼佛，经过他的身旁，就仿佛仍旧在他的带领下为凉州、为天下祈福。

    太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时隔三年，米禽牧北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故人英容犹在，却已物是人非。

    “梁先生，你怎么了？”毛庞米勒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失了常态，不但双唇颤抖，连发红的眼眶都能隔着面具看出来。

    他恢复镇定，低下头故作憎愤地一咬牙，“我一想到自己所遭劫难，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此人到了凉州，我心里就恨啊……这个杀父弑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怎配在罗什大师的圣殿前立像？凉州百姓定是受奸人蛊惑，竟把逆贼当圣人！此等邪物，只有及早铲除，方能清民心，正视听！”

    他手指铜像，借着哽咽的沙哑之音，把哀思之痛演绎成了切齿之恨。

    “梁先生说得太对了！国相大人也是这个意思。”毛庞米勒拍手附和道，“这座铜像就交给你来处置，也好报仇报彻底！”

    “那就请将军下令，把它砸下来，卖到锻造铺熔掉！”米禽牧北狠狠地说道。

    “好，现在就动手！”毛庞米勒一声令下，兵士们立刻拿出榔头凿子涌上来锤打石基。

    “不可！不可啊！宁令哥是凉州的恩人，他的像是凉州数万百姓发愿所立，岂能说毁就毁？”洪元法师带着弟子扑上来阻止，却被官兵强行拦住。

    “恩人？呵呵。”米禽牧北故意冷言道，“这么说，凉州是把没藏一族当仇人了？”

    “阿弥陀佛，”洪元法师声如洪钟，“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公道自在人心，亦在佛心。”

    “说得真好啊！”米禽牧北嘲讽地一笑，两滴泪珠却掉落在面具下面，润湿了脸颊。他背起手退到一边，默默看着那尊塑像被砸掉基座推倒，再被抬到板车上用绳子捆起来。

    一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

    太子，对不起，形势所迫，只能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凉州百姓对你的心意，我是不会辜负的。

    一阵混乱的强拆之后，宁令哥的塑像被抢出鸠摩罗什寺，由马车拉着穿过繁华的凉州街头，送往一间锻造铺。铺子所在的街角很快就围满了义愤填膺的百姓。

    “又是这个姓梁的！”“真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连个塑像都不放过！”非议指摘纷纷扬扬。

    米禽牧北指挥锻造铺的工匠把铜像抬进熔炉房，随后也跟着一起进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他热得汗流浃背地跑出来，手上还多了两块沉甸甸的银锭。

    “化了，化成铜水了！哈哈哈！”他手舞足蹈地欢呼着，把银锭交到毛庞米勒的手上，“毛庞将军，这是铜像换得的一百两银子，还请将军交与国相大人。”

    毛庞米勒掂了掂银锭呵呵笑道：“梁先生办事得力，何不亲手交给国相？说不定国相一高兴，还能赏你一半呢。”

    “不瞒将军，梁某恐怕要失陪了。”米禽牧北却躬身作揖，“今天是个吉日，梁某了却恩怨，大仇得报，正该去祭奠亡妻。还请将军借我一匹快马，许我去祁连山脚下祭坟。”

    “哎呀，梁先生真是重情之人。一匹马自然不在话下，要不要再安排几个护卫？”

    “这倒不必。我娘子生前喜静，梁某独自前往最好，以免外人打扰。”米禽牧北婉言推辞，又凑过去小声说道，“倒是将军，怀揣重金，难免遭人惦记，需得多加提防。”

    “哪里的话！”毛庞米勒不屑道，“我是新到任的西凉府都统军，谁敢打本将军的主意？那不是找死？”

    “将军所言极是，小人多虑了。”米禽牧北陪笑道。

    卫兵们驱赶熙熙攘攘的人群，替他隔开一条道，他便装好香烛纸钱，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愤愤不平的众人见他骑着快马走了，便又把责难的目光投向了毛庞米勒。

    毛庞米勒不以为意，骑上马在卫兵护送下高调地招摇过市，向没藏讹庞暂住的凉州府衙行进。看热闹的民众仍然围在两侧跟随，不停指指点点。

    忽然，几块冒着黑烟的布团被不知什么人扔到了毛庞米勒的卫队脚下，顿时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

    “劫匪杀人了！快跑啊！”人群中有人大喊。

    受到惊吓的人们在烟雾中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逸，整个街道顿时乱作一团。

    “保护将军！”被冲得七零八散的侍卫们急得大喊，却在毒烟的呛闷下只顾得着咳嗽流涕。

    几个蒙面黑衣人趁机飞身穿过人群，把被熏得晕头转向的毛庞米勒踹下马，拳打脚踢一番，又摸走了他身上的两块银锭。

    浓烟散去后，毛庞米勒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凉州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一抹脸上的黑灰，骂骂咧咧道。

    一个卫兵上前扶住他说道：“将军，我看这些人多半是响马劫匪。可他们平日只在城外戈壁的驿道上打劫来往商旅，没想到将军一来，他们竟吃了豹子胆，敢到凉州城里来打劫将军了！”

    “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吗？”毛庞米勒摸了摸空荡荡的胸膛，顿时带着哭腔嚎道，“立刻下令，严查凉州城外的贼寇。本将军不端了他们的老巢，誓不为人！”

    ***

    锻造铺的后院，几个黑衣人正飞快地摘下面罩，脱掉黑袍。他们身旁停放着一辆装载了大木箱的马车。

    为首的那个从怀中拿出两块银锭，说道：“阁主有令，这些钱我们自己分了。”他又拍了拍那口木箱，“至于这尊铜像，务必要完好无损地送到贺兰山的接头点，不得有失！”

    “属下遵命！”另外几人干脆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