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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另一个叫鲍德温的男孩

    “或许你不能嫁给伊贝林的巴里安。”他强作平静地说,向后倚到圈椅靠背上。

    “为什么?”茜贝拉瞪大了那双上过黎凡特式眼影的蓝灰色眼睛,“他可是高弗雷之子,受封的骑士,伊贝林和雅法一带的保卫者!”

    “现在不是雅法的主人了。”雅法给了路西尼昂的居伊。

    “连你也任凭母亲的情夫们胡闹吗?”她愤怒地站起来,带得椅子腿在地上咯吱作响,任凭雪色塔夫绸长裙和特里波利丝绸制成的靛蓝披肩拖在地上染上尘灰。

    “冷静点,我头疼。”他把手里的卷轴扔上两人之间的桌案,为了方便谈话刚刚把文书支走了,现在除了署名什么也看不清(阿马里克.德......内勒的、路西尼昂的、雅法的......他知道的阿马里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因而猜不到是哪件事),茜贝拉这个架势也不太可能愿意读给他听。

    “都怪我。上次冒进害得巴里安的兄长被俘虏,他们家为此花光了钱,”他按捺下脾气,不得不先认错,毕竟首要任务是让姐姐“认命”嫁给居伊,解决目前经济与派系的困境,“路西尼昂是普瓦图大族,居伊拥有和亨利——那位传奇的埃莉诺的现任丈夫,你知道的——叫板的势力,还生擒过英格兰第一骑士威廉.马歇尔。而且他们信仰坚定,愿意供养军队。”

    “天哪,看你说的简直像天真的小男孩在憧憬传说里的英雄。”她冷笑着继续道,“钱,又是钱.....还有人马!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它能决定一切吗?”

    茜贝拉烦躁地在室内踱步,衣袍翻飞乌发散乱,易于激动这点姐弟俩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在外人面前都掩饰得很好,“鲍德温,但凡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家人,就不应该像母亲那样一再做这些对我、对这个家庭、乃至对整个国家不负责的事!”

    (*指阿格尼丝做主让茜贝拉嫁给蒙费拉的威廉。此人出生显赫但草包一个。)

    “我恐怕这次她是对的!”他抬头拔高了嗓音,不复往日里沉静淡漠的模样,“不负责任的人是你!为你的孩子想一想,为你和他日后的统治想一想:要修缮城堡请不到工匠,要打仗了却征集不到士兵,向教皇与诸侯求援却苦于没有门路!”

    真见鬼。他狼狈地攥住扶手,分明有触觉障碍他们还专门给他用这种松软的垫子,每次往后靠都爬不起来。

    公主同样心意坚定不可轻易改变,“但你可以把地位和钱财赐予巴里安。你和雷蒙德的支持能让他和居伊平起平坐!”

    “那么你便希望耶路撒冷发生内战!”修道院的几年简直把她养成了天真的蠢妇,他想,这形势就连伊莎贝拉都能看明白,唯余头衔的巴里安会成为雷蒙德一党的傀儡、本土派与埃德萨派的导火索。只怕在她心里,这群人都还是当年慈祥的叔伯师长之貌,只有他变得越发阴沉多疑。

    “你还认为我富裕又吝啬?”想到她的提议他气笑了,觉得自己这些年荒唐如小丑,只折腾出一些误解和笑话,“港口的税收我占了几成?我的侍从又有几人?恐怕你找不到更节俭的国王了。那是因为我把帑银都充军费了!

    “你想要用钱财武装巴里安,可以。问问圣殿骑士团的银行然后看他们会不会给。我也问过巴里安,他可以通过迎娶我们的继母玛利亚获得尊荣,可他拒绝了!”或许他心里真的有你,但他绝不适合为王。

    侍从少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怕他。请再多建筑师和佣兵都没用,他还是打败仗。是他没用。

    先前为了营造泉水谷的要塞他花钱如流水,甚至下令在工地现场锻造新的银币,现在它早已被萨拉丁付之一炬。烈火、倾颓地基上的石墙、捅入箭孔的长矛拔/出时浸满血色、遍地都是残缺焦黑的尸体、开凿了一半的壕沟里积了近一英尺的鲜血......这一切日日在噩梦里浮现。更别提许多留得一命的领主都被两场败仗带来的该死赎金掏空了家底,再组建一支抵御萨拉森人的大军已是难上加难。

    如果他能活得更长,或许会看到城破之日。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生命停留在十六岁,那样便不必忍受这些。

    听闻最初的十字军中有一位僧侣,找到了杀死耶稣的矛,并赤足走过点燃的炭火以证明自己通过了试炼。为什么我们都疯了?以殉道和折磨自己为乐?难道活着还不够痛苦吗?“主啊,人算什么,祢竟看他为大,将他放在心上?每早鉴察他,时刻试验他?为何以我当祢的箭靶子,使我厌弃自己的性命?”*

    (*出自《约伯记》)

    一袭白裙的冷艳女子推开碍事的桌案来到他面前,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却隐含威压,她纤长苍白的手指捧着冰冷的银铁面具,迫使两人对视,蓝灰色眼眸里倒映出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我和路西尼昂家族的人接触时间比你更多,也更了解他们。帕里斯除了一张迷倒女神的俊脸就是个草包!我很清楚他们并非看起来那样谦和英明、易于接受他人意见。”

    然而当时他唯一的想法是:她怎么敢.....他目光失焦浑身僵硬,因为只要她想,便能暴露自己的所有不堪。只能潜伏于阴暗的鼠族如何能忍受光明?就算它也曾生活于阳光下......

    “而巴里安是个理智又善良的人。听从理性吧,弟弟。别像母亲一样被复国与圣战蒙蔽了双眼,别再执着于祖辈的荣耀。”

    此时一阵孩子的欢笑犹如水银珠弹跳在固化如冰的寂静上,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无形对峙,茜贝拉松开他立于侧面,诧异地看着被掀动的白色纱帐。

    一道和桌案差不多高的影子从门边窜来,带着室外的阳光与清新气息,直直往他们扑去,却被扫落在地的卷轴和女子的裙摆绊了一跤快要摔倒。

    本能使他摆脱了软垫的桎梏探身出去接住了那小小的身影,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重重扑进怀里把他带得后仰撞上椅背,接着还不甘心,环住他的脖子像只猴子一样利落地往上攀。一种久违的暖意充盈在他缺乏感觉的身体中,因为接住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赠礼:王国的继承人,他的外甥。

    “鲍德温!”茜贝拉的嗓音因为愤怒与焦急而越发尖厉,不知道喊的是他还是她儿子,直到说出下一句话:“你最好快点下来!”

    三四岁的男孩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滑下来,却依旧坐在空出一小片的圈椅里。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愿放开男孩,甚至还想把脸埋进那蓬松的金发里,汲取一些生机与活力,驱散周身暮气。

    “舅舅,我想你了。”小鲍德温像没睡醒一样黏糊糊地说(他缠绵病榻的这段时日都没有见外甥,后来又忙于政务),贴着他的袍袖深吸一口气,“你身上好香啊!”

    “是木槿根的汁液,还有密陀僧粉的气味。”他解释道,“还有缬草*。这个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现在闻起来香是刚刚上过药的原因,再过两三个小时他就“原形毕露”了,届时只能靠没药熏香来遮掩。

    (*木槿根汁和密陀僧粉治疗皮肤病/溃烂,缬草安眠。)

    男孩很快对香味丧失兴趣,又扬起手里的木马骑兵,“伊本去集市上买了一个送给我,好看吗?是不是很帅气?”

    “嗯,好看。”

    他可能没告诉你这是个萨拉森轻骑兵......他想。我们可不穿皮甲和棱甲,不戴这种饰有羽毛的尖顶盔,这年头谁还用直拉弓啊?拉弓耗时又不好控制射程。显然制作者对轻骑兵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于是他接着说,“可是你该上学了。我会让昂古莱姆的博尼法斯来传授你拉丁语,并亲自教你这些骑兵该派上什么用场。”

    “啊?”像任何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小鲍德温皱起了眉头,微侧过头,“说实话我更想学骑马。”

    “那就让......”他给茜贝拉递了个眼色,最好让孩子的养父教他骑马。先把这个任务派给居伊吧,如果不能和未来的国王好好相处,他这个摄政王就别当了。

    她尚未开口男孩便抢先一步说:“我要舅舅教!”边说边攥住他的衣袍。

    一瞬间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茜贝拉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谈起自己的身体状况,识趣地缄口。

    “以后再说吧,”他还是不想断了男孩最后的念想,也算是自己的,“我之前摔了一跤,腿有点疼。”事实是,熬过神经痛后右腿麻木得更厉害、更不听使唤,他可能彻底瘸了,不知道不用拄拐还能否站稳,以后还能否骑马。

    小鲍德温懊恼地垂下头,小心地从圈椅上爬下来,好像怕弄疼他。这孩子长得和当年的他真像。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他很想再摸一摸那一头乱发,阳光自其上滑落,可能还有着干稻草的清香。但是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了。他想到手套和绷带下隐藏的是什么。他不希望这孩子与自己拥有相似的命运。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面前的男孩突然好奇地端详着他的脸,然后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不怕我吗?”他觉得很奇怪,理应无人愿意亲近这样的自己。银铁所铸的面容就算雕琢出眉毛和唇髭也太过冰冷、毫无生气,尤其是侧脸更显峭拔、锋利,有时在礼拜堂的圣水池里看见自己的脸都会觉得陌生乃至恐惧。不过这还是比看见自己真正的脸要好受得多,他还记得三年前那面被砸掉的镜子。

    “为什么要怕呢?舅舅,母亲的眼角都有皱纹了,雷蒙德头发变得灰白,雅克的嗓音越来越低沉,可你什么变化都没有。你是不会老的吗?”

    面具和头巾当然不会老、不会变,难道你还管它们叫舅舅吗?等到他死了十年、二十年,它们依旧存在,只不过会被收入哪个不见天光的地方,和他的尸体一样。

    “是的,我不会老。”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永远年轻。他不会知道自己三十岁、四十岁是什么样子。他不会老。

    “我会和你们在一起,会守着这座城,直到末日审判,直到复活的号角吹响。”

    可是我究竟能守护你们多久?保全你们多久?我还不想死......

    “对不起。”

    他扯过茜贝拉的披肩哭了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法拿它擦眼泪。他怎么会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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