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士

    “够了。”

    他喊停一个忙着上来搀扶的人,自己从架起的舢舨上走下来。鲍德温仔细环顾周围沿海的情形,因为这是第一次深入埃及的土地——先前不论是阿马里克还是他,都是从西奈半岛一侧进攻埃及,且俱是因为后方遇袭或水土不服而不得不撤退(这次他们已经没有耶路撒冷了,反而讽刺地没有什么可以担心了)。

    这是一月中旬的某日,他们身处一片湖泊与沼泽交接地,越过这里的沙地向远处看去水陆交替分布,已有经验丰富的本土士兵打扮成萨拉森人去探路。他仰头呼吸着陌生土地上的空气,感觉自己也焕然一新,伊莎贝拉自那日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可是她留下的医生给了他极大的帮助,至少目前他精力充沛更胜以往任何时刻——也有可能是大战前的异样兴奋与焦虑。

    暂时是不可能做到弯腰的,于是他小心地蹲下身观察地面情况。那是一些伞形的小草覆盖在微微起伏的原野上,抚过时指腹的触觉告诉他有些扎手却毛毛痒痒的,在耶路撒冷的花园里见过,这就是莎草尚未做成纸张时的模样。他拨开莎草探向下方的土地,已经不像刚才登陆时的沙滩,这里的泥土颜色接近于黑,潮湿黏重带有腥味,更像是尼罗河夏季泛滥带来的淤泥又被海水侵吞。他指尖揉搓着这种泥土并思索着,它不适合用来建造成型的战壕与地道,却拥有减震能力,而且易于开挖水渠。

    此时前方突然有人喊他,几个斥候抓了一个当地人过来。观察入迷的根特领主发现自己刚才直接跪到了地上,淤泥弄脏了衣袍,有些令人懊恼。

    “怎么了?”他索性用脏了的衣服擦手,指间湿滑粘腻的触感真不好受。

    斥候回答说那个被押送来的家伙见了人就想逃,偏偏又老又瘸跑不快,以防他向萨拉森人报信干脆把人抓回来了。鲍德温上前打量着那个被两名士兵左右扭住的家伙,发现他尽管长得像萨拉森人却没有裹头巾,衣袍的样式也并非常见。

    “你来自科普特派。”他略一低头对上那人双眼,下意识用希腊语这样问。也不能说是问,他的语气相当笃定。

    “是是是!”对方急忙用带着埃及口音的希腊语回答,仿佛确信面前的年轻人会把自己救下来,“鄙人年轻时在帖撒罗尼迦讨生活,后来日子过不下去啦,才到亚历山大港来混个机会!”

    “为什么不在原先基督徒的地界好好呆着?”说实话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希腊人伊西多尔的那条坠满金币的底裤(质量真好)。对上了语言才更值得怀疑,对方或许是一个疑似基督徒的□□或者干脆是一个基督徒叛徒,“为什么见了我们还想逃?”实际上,不逃他的嫌疑更大。

    “主啊,您会讲希腊语竟然不知道那里的情形?”那个流浪汉般头发灰白凌乱的科普特派看上去很是吃惊,扭过头瞪大了那张枯瘦脸上的眼睛(与年岁表现出来的不同,他有一双清澈天真如孩童的蓝眼睛),“看您的岁数应该比我小了不少,但是据我所知希腊的情况只会更差不会更好......除非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才能阔绰得起来。”

    “我父亲是希腊人,他在离开那里后才有了我。我对故乡的唯一理解就是语言。”这确实也是鲍德温的情况。他从没见过上洛林掩映在山野间的城堡以及与勃艮第接壤处的森林峡谷,不熟悉那里的良马与精铁,继承的只是带有轻微德语口音的法语,或许还有骨血里流淌的疯狂。

    “您应该知道阿尤布苏丹免除了异教徒税,而拜占庭皇帝除了人头税土地税牲畜税外还在加征圣库税吧?”对方无奈地摇摇头,状似怜悯却更像是扮演出来的,“最近快到主显节了,不知道那里的穷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应当是征收最重一次圣务税的时节。”

    “所以说,你希望我们将埃及从萨拉森人手里解放出来吗?”他错开目光深吸一口气,接着有些怀疑地问,“告诉我,你希望耶路撒冷重归基督徒吗?”

    “说老实话,”科普特派说,“只要不强迫我们改宗,并且能够让我们活下去——姑且不说活得更好了——我并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王,那是领主将军们才需要考虑的事。”

    “确实如此。这是埃及的领主将军们应该考虑的事。”躲藏在伊西多尔的皮囊下,鲍德温露出一个轻松戏谑的微笑,内心却更加无力,因为这从来就不是一件神圣的事(不存在圣/战,没有战争是神圣的)。解放,虚无的解放。或许当年的耶路撒冷基督徒也没想过被解放。此刻他打算善用这个油滑的家伙,先打消对方的疑心,“很抱歉,忘了问您的姓名。”同时他以目光示意两名斥候松开此人。

    科普特老头像个偷苹果被逮到的大胆男孩一样瞪了两人一眼,稍微活动肩背并站直了一些。“哈,我叫左西摩。”

    “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哲人石*。”黑发青年听起来饶有兴趣,声音里透露出温暖明亮的笑意,“让我猜猜,你是个炼金术士。”

    (*生于埃及的希腊炼金术士佐西摩斯提出哲人石概念。)

    “你猜的有一点准。但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个炼金术士,因为我不曾提炼出真正的金子。”左西摩提及本行来了兴趣,越说越手舞足蹈,口音也越发重。伊西多尔半是反驳半是打趣地说还不曾有人权威地定义过真金,也就无人能完全确认真金,说不定你真的能提炼出金子。

    “不,”左西摩不认输,“虽然没有明确的文字定义,真金的性质——也就是事实状态——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我不靠‘制作’金子谋生,而靠‘审判’金子谋生。”审判金子就是鉴定其真伪与杂质含量。

    “那么你能帮我看看.....这半块金币的杂质占比吗?”他取出上次与高迦米拉订婚时自己持有的半块黄金,即为雅各浅滩城堡铸造的金币。

    “可是你看起来有些舍不得它,”老顽童难得一改原先不着调的模样,皱起了眉头使面孔上的沟壑挤得更深,“我们用试金法检验它的纯度,它将被大量损耗除真金外的部分,再难恢复原貌。”

    鲍德温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攥着那半块金币却并未将其放到左西摩掌中,力道之大以至于关节泛白、拇指颤抖痉挛。他急忙把金币塞给对方,仿佛它很烫手。

    “没关系的。我已经放手了。”他干笑一声,听起来更像咳嗽。我只是想知道我对她的真诚还剩下几成。“能了解一下试金法的步骤吗?它需要的实验用品我们能凑齐吗?”

    左西摩说,试金法主要分为熔炼、灰吹、分金三个步骤。熔炼是将这块金币与铅块、脉石、硼砂等物一起熔融成液态。灰吹是取沉积在下部密度更大的铅合金暴露在阳光和大风中一段时间(就埃及来说,灰吹的最佳时机是刮东南信风的春夏之交,空气正干燥),让铅产物被风化剥离。最后的分金则需要镪水,倘若杂金里有银和铜的话就会溶于镪水。

    “金,如果真的有定义的话,就是稳定。”左西摩补充道,“持久而稳定,经得起任何腐蚀,哪怕被捶打成薄片再扯成丝线,也不变其本色。”

    “等等,”听到某个熟悉的词鲍德温马上打断了他,“镪水,你是说贾比尔发现的镪水?那种腐蚀性极强的液体?”他想起了那种名为炸/药的毒药,它的性质究竟是.....

    “是的,就是它。忘了说我曾师从贾比尔。”科普特老头自豪地说,甚至还稍微挺直了胸膛。

    “你这个骗子,”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贾比尔不知道作古多少年了,两百年前他的著作就在黎凡特流传了。如果他还活着,人体炼金都已经能成为可能。”

    “贾比尔是不死的。”左西摩凑近了他,以一种神秘的语气说,“他可以让原本无生命的硫和汞繁育后代,也就可以凭特殊的方式让自己延续下去。”

    鲍德温无视他的论调平静地说:“一个流派、一组知识流传的原因有二,无非是一:贾比尔有很多孩子或学生。二:贾比尔的著作流传得相当广,它们就是他的子嗣。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且值得大惊小怪的。”

    “好的好的,”科普特老头似是不想同他理论,敷衍着把事揭过,随后接上刚才的话题谈论试金法需要哪些器械与环境条件。末了还补了一句,坩埚、蒸馏器、灼烧皿以及镪水等物质都可以在亚历山大港买到。

    “在那里你可以买到整个世界!还是新鲜的!”左西摩眼里流露出激动与向往(可他分明已熟悉该地,不应依旧如此热爱,人对事物总是越了解越无奈、感触复杂,譬如他对耶路撒冷的情感),“忠诚勇敢的黑人侍卫、南方的种种奇花异草、咖啡.....你应该听说过吧?那种埃塞俄比亚豆子在阿拉伯人那里很是风行。还有各种印度的香料和染布.....”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需要任何引导整个亚历山大港就可以从嘴里流出来。

    “很好,”见暂时无法达成分金术条件,黑发领主吝啬地取回炼金术士手里的金币,顺着他的话接道,“我也希望能见识一下这座传说中的港口,想知道我们面前的这片水域是伊德库湖还是马里特湖,以及从这里到亚历山大港的陆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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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暂时左西摩的话都被斥候证实是正确的:他们正处于两湖之间的临时水域、某处舌状浅滩的长度、一天中水位变化的时间、容许战马涉水而过的时机以及容许平底船通过的时机.....

    鲍德温认为不应该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于是自己和丹多洛率领少量人马乘小型战舰沿两湖内陆行进(随时准备弃船并让威尼斯人折返),伊莎贝拉则和巴托罗谬率领余下的水手们走更为宽阔明确的海路。他们在星罗棋布的湖泊沼泽间行进,越是靠近城市被敌军发现的几率就越高,可是这几日来他们却不曾见到任何萨拉森人——尽管他们长袍头巾,已经在衣着上伪装成了土著。左西摩解释说这里原本都是莎草种植地,用于造纸,沿海泛滥得太厉害因而无法收割。他只觉听起来并不可信,又尚未在监视中发现其间谍行径,只能暂时作罢。

    ——直到第二天清晨一支准头有失的箭把他斗篷的帽沿钉在船板上。

    所有噪音在这一刻爆发。他用不听使唤的手指拔掉箭簇,僵在原地有些无措。

    乔万尼.丹多洛厉声大喝命令舰队卸下只升一半的矮帆并增加桨手,换成百分百桨动力前进以保持战斗机动性。同时所有不划桨的水手都已在短时间内全副武装,手持刀剑或弩机,石弹和火油的投掷架正在调整角度,机械发出的声响仿佛僵死关节的咔咔声被千百倍放大。

    在充足桨手的操作下桨帆船来了一个急转对准了敌军进攻方向,把鲍德温带得差点撞在船舷上,多亏身侧的尤里乌斯出手将其拉住避免了一次腰部重击。1182年他曾调动比萨海军在雅法—提尔—贝鲁特沿岸作粮草与人马的调动并防御法蒂玛残存的埃及舰队,自己则穿梭在沿海与外约旦之间同萨拉森人持续作战(正如同理查从提尔南下阿尔苏夫一样),但是海战他却从未亲历过。

    “伊西多尔,我们还是进去吧。”

    这里不是他的主场。他需要做的只是充当一个不拖累他人的被保护者。然而这种做法让他深感羞耻,于是在心理作用下他甩开尤里乌斯冲向桨帆船最前端丹多洛的指挥位置,却并未吩咐听命于自己的弗兰德人——威尼斯人将会干得更好,不需要那些人送命。

    他选择直面一切。他确信能够保护好自己,并且就算不能做些什么也不可放过任何学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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