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埃及2

    那天晚些时候多隆男爵下令从两船之间拉铁链使它们并排连在一起、收拢到几乎无间隙。水手在船舷旁堆着几个木箱充当台阶以便爬到另一艘船上去。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航向如何?现在是白天,而且云不少。”伊莎贝拉踩在一只木箱上问道。

    对方随手搓了一把火把燃尽的灰,将它散出去,“在正轨上。”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接着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船体上可以开一扇门——我并不是说这样爬着箱子过去很不方便,只是想知道有没有结构或者特殊艌料能满足随时打开又随时严丝合缝地关上。”

    对方看向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穆拉诺岛上一个面对吹玻璃匠人的好奇小孩:“恐怕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们用的沥青已经属于相对耐高温的艌料了——相对于那些用草木浆和煮烂的鱼骨兽皮制成的胶水。”他的手指抚过船体两块木板接缝处的凸起物,“但你仍然不能相信它是绝对安全的。你听说过希腊火吗?”

    有哪个希腊人没有听说过希腊火?哪怕她只是可笑的半个希腊人。“那是君士坦丁堡的炼金术士研制出的一种燃料。”她很快回答道,“它像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还能燃烧,通常被放在一种喷射器里,不用于海战时它被装进窄口陶罐里,罐口塞进布条,使用时点燃布条并扔出陶罐。”

    多年浸淫于生意场的水手马上奉承道:“您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样博学。”

    “谬赞了,”多隆男爵笑着,“您应该清楚我妻子的母亲是君士坦丁堡的公主。她知道这些毫不奇怪。”有时候她真是受够披着那混蛋丈夫的皮囊了。

    对方点点头,继续发问:“只是您是否还清楚,为什么希腊火能够毁掉大多数船只吗?”

    “希腊火非常易燃而且不易扑灭,船板上抹了蜡防水,是不是......”

    “不,主要原因并不是被焚毁,”水手打断了她,“希腊火的温度能够使沥青熔化,这样船只就会自己解体。所以艌料应该用得越少越好。而且,它们一般需要一两天才能干透,所以你说的基本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主要是时间问题?”

    …

    实际上伊莎贝拉是去另一条船上与伊西多尔、尤里乌斯之类较为信任的同僚商讨行进路线,顺便也带了自己的随行医生。

    这次航向埃及是个秘密事件,只希望萨拉森人的探子无法截获海上的情报。由于大多数十字军的目的是最终前往耶路撒冷朝圣,他们停留在距离圣地最近的雅法,始终期待而警惕地望向东面——这也是理查最终妥协不率领大批人马南下埃及的原因。

    而这支海军的组成除了由丹多洛率领的海战经验的威尼斯人,还有根特领主麾下的一些弗兰德人(愿意追随他前往任何地方的并非全部)、多隆男爵的部下、德累斯顿领主的部分德意志士兵、以及一些被打散的法军和腓力的代理人:那位来自兰斯的神父巴托罗谬。

    “现在我们应该决定进攻杜姆亚特还是亚历山大港。”她把地图摊开到桌子上,伊西多尔浑身僵硬挺直地坐在一旁,撑着椅侧的手臂还在轻微打颤,看上去情况不妙却维持神色如常。尤里乌斯扶着椅背站在他身后。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着乔万尼.丹多洛,这次打扮得并不阔绰,一身并不光鲜却庄严如法官的黑衣与一顶小帽(听说威尼斯有严格的监察制度,多数资产不准离境,仪仗只为城邦准备,超过两百第纳尔的收礼都会被检举)。

    “杜姆亚特在曼萨拉湖旁,曼苏拉也在那里,只不过更为深入内陆。”黑发的领主这样说,像往常一样很快做出判断,“这两座城要么一起吃下来,要么碰都别碰。否则必须做好回应另一座城反击的准备。”

    “是了,萨拉丁在埃及本土布置有密集的情报网,”威尼斯人颔首,“每隔几里都有跟换马匹的驿站,路况不佳时还会选择信鸽与烽火。杜姆亚特的信息送到曼苏拉恐怕只要半天不到。”

    尤里乌斯补充道,“曼萨拉湖边水文情况更复杂,浅水湾多,河道也多。”

    随后伊西多尔抢在丹多洛之前继续指出,对于拥有特殊平底船和战舰的威尼斯人来说,这里的情况只不过和他们的泻湖差不多(此时海战甚至成为了一种优势),更应该担心的是弃船登陆后的路该怎么走、以及沿海补给问题——假如目的地是内陆中的曼苏拉的话。由于这种信任与潜在迎合,丹多洛脸上露出了一丝自豪又舒适的神情。

    “我们还是考虑一下亚历山大港吧。”多隆男爵把话题带了下去,众人目光移向尼罗河三角洲的西部,开始讨论罗塞塔支流的水情与伊德库湖的深浅与面积(由于该湖周围是低洼盆地,因此水域与季节降水直接挂钩且变化极大)。

    原本不动声色的威尼斯人稍稍倾身,眼里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伊莎贝拉开始猜测这正是他此行的缘由。萨克森人则是一脸忧虑的严肃,永远在认真思考,还没有结果。而臭名昭著的希腊佬则掐住了太阳穴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没有展现任何性情,再也不发一言。她感觉他不是在装样子,因为他不是一个喜欢张扬并频繁懈怠的人。

    “你为什么要来?”那天在所有人散去后她这样问他。

    “因为你。”听起来像被炖糊了的一锅什么食物,干枯又黏连,偏偏如漏风蛛网透露出无可救药的疲惫。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摘下头盔径搁在桌子上,直走到他椅子跟前,略歪了歪头让凌乱的黑发扫过面前,两人目光相对,“你既然可以背弃弗兰德伯爵,为何就不能拒绝我呢?”

    “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是那种宿醉的麻木,几乎没有痛苦,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从不解释:仿佛背负那一切是他应该做的事,正如同基督之子以自身之死为世人洗涤罪孽一样。你算什么圣徒?

    “说实话我认为你是个好人,但你总是——或者注定——要背负一些恶事。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伊莎贝拉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直面自己。两人同样满脸疲态,神色不安眼下青黑瘦削憔悴,他们是在互相折磨,只是不知这折磨自何时而起又将止于何日。

    “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伊西多尔突然无声地扬唇微笑,弯起的眉眼神秘狡黠如肉食犬科动物,她觉得他此刻简直像个疯子。那双蓝眸如此清浅,能够看见如破碎冰面的细纹,又是如此幽深,使她无法分辨出每一种情绪。他们的命运像一株水藻的两枝一样交织在一起,无法轻易分开,也难以说清这到底是好是坏。“伊莎贝拉,你不应是活在面具下的那个人。我才是。”

    她再次回想起那日阿克攻城战后在篝火旁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熟悉又陌生。她应该是怔住了,难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对方给出的信息太少又太多。

    “看吧,你不会相信的。这或许是件好事。”根特领主急忙撑着扶手站起来像是要逃走,却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正好被她扶住。

    他很高,却极瘦,光是稍微倚靠在她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硌人。“你是病了吗?先前就听尤里乌斯说去过你晕船有点严重,但我觉得你还是最好让医生做个全面的检查。”见他浑身僵硬却迟迟没有自己站稳的迹象她有些难堪(弄得自己也不敢动),沉默许久后先站低一些用肩膀抵住对方的肋骨作支撑,又双手下移托着最为窄瘦的腰部使他站直,却发现那处平直坚硬并非正常肉/体的触感,“上帝啊,你腰上戴了什么东西?不会硌得自己很疼吗?”

    “你可以把我挪到桌子那里,”他咽了口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向平静的嗓音里多了隐忍无奈,“坐久了腿有点麻。”

    “不必,只要你给予我倚靠的信任,我就可以撑下去。”伊莎贝拉怕他移动时摔倒便一直停留在原处,停止了四五次深呼吸的时间后继续问,“所以那天你对法王说不能正常骑马是事实?”

    “我也希望那不是。”他极轻地说,听上去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铁皮,用了虚拟,那就是事实。他抬头没有让吐息喷洒到伊莎贝拉颈侧,却蹭到了她的头发。

    “对不起。”她有些内疚,不应该要求他一起来的,这是为数不多愿意无条件帮助她的人,她不希望对方因此出现任何差错,“可是我不得不问,你.....难道爱我?”否则为什么要这样帮助她?他们的交情可算不上朋友——至少她认为自己只是在利用对方对耶路撒冷王国的忠诚。

    伊莎贝拉感觉半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僵,随后站直了一些,自己承受的力在减小。果然如此。她无意识勾了勾唇角,幸亏从来没动过那种心思。

    “我...确实爱着你。不过是兄弟姐妹之间的爱。”他迟疑片刻后以一种试探的语气开口了,“我出卖了我的妹妹,你很像她,所以想在你身上弥补。”

    “哦?”她顿时来了兴趣,一甩遮挡在眼前的头发,“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先是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出于羞愤),随后才艰涩开口,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我为了生意把她嫁给了一个混蛋。也可以理解为.....赌/博输了把亲人抵押出去。我是不是也是一个混蛋?告诉我。”他甚至希望她能骂他,好减少一点愧疚感。

    “啊,我的兄长也做过类似的事,甚至不止是对我。”伊莎贝拉自嘲一笑,无意间用他身侧的衣物蹭了一把眼泪(因为腾不出自己的手),“但补偿并非纯粹的爱,而你难道不应该去找她,并把对我说的话告诉她?这才是你真正混蛋的地方啊!你做了错事却不敢向她承认,你不止是个混蛋,更是个懦夫!”

    “我的妹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犹如被风吹散的叹息,两人接触处的体温也越来越遥远。她是死了吗?她甚至想这样问。

    “....是阿马里克王与玛利亚王后之女。她就是你,伊莎贝拉。”

    回应他的是一阵难以计时的沉默。他不敢去观察她的反应。

    随后黑发女子帮他把自己固定在桌子与墙之间的角落里,“我会请最好的军医来照看你。”

    尽管这简直和卡拉克城堡下萨拉丁对他说的一模一样,但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这很可能是她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抛下这样一句难辨情绪又勉为其难的关切之语就消失在了窄小的舱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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