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天子诏书:乔家有女，年方二八，性情沉详，仪态端庄，赐嫁魏侯，择日入朔州完婚。

    嘉平十三年隆冬，伴随大雪而来的是一道要乔姝婉嫁去魏地的诏书。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都城内外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衣，雪压枝头断，叫人喘不过气。案上的定窑暗花梅瓶中插着的腊梅已经发蔫，原本玫红的花瓣变味淡粉色，香气也不似之前。

    “阿婉，陛下赐婚，你可有悔？”乔父端坐在黄花梨交椅上，垂眼看着底下跪着的女儿。夫人崔氏去岁病故，走前还嘱托他要好好照顾女儿。可如今阿婉要嫁去朔州苦寒之地，要他如何安心？如何全先夫人之遗愿？

    乔姝婉穿着明黄色的曲裾，垂着眼眸，袖口挽起来一块，露出白皙的肌肤，她分明很瘦，却在此刻显得很坚强。

    “父亲何故落泪？魏地偏远清静，女儿天生喜静，嫁过去了也好离了这京都繁华。魏侯宽厚，得一女便可平其怒火，女儿亦甘之愿之。”

    玄月当空，万里无云，烛台上头的火光明明晃晃，照着她的脸颊忽明忽暗，倒是映照着她的前途昏暗。水葱似的手指轻轻点着案上的花瓶，璋儿过来给她披上毛氅，将烛台推得离她近了些。

    “晚上灯火昏暗，小姐仔细眼睛。”

    乔姝婉抽出锦帕狠狠抹了把面，抽噎道:“我有些害怕，怕嫁过去过不好，今日宽慰父亲，现在待在自己房中，仔细想来还是有些心悸。”

    “奴婢明白……”

    乔姝婉也是可怜，从小乔族跟着霍侯为嘉平帝打天下，崔氏打理秋桐书院，将她送到乡下舅母家，一住就是八年光阴。自幼无母亲疼爱，无父亲庇护。好容易熬到了回家，又与霍侯之子霍容情投意合，分明两家已经过了官府。

    这消息来得突然……

    也不知道霍容知道了会如何。

    魏霍两家的恩怨是一桩旧事，那时候夷帝暴虐，先魏侯与夷帝共事被霍侯诛杀，魏承也和霍容从少年好友变成仇人。此番求娶乔女，便是为了羞辱于他。

    只是魏承给嘉平帝的说法是:夷帝之后，天下两分，北有匈奴，余守于朔州，匈奴单于多次写信欲与余共事，然匈奴之性暴虐残酷……余想见魏地多山少水，百姓困苦，听闻京都有女乔姝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余心想念之，若得此女，魏地必与大东成百年之好。共伐外夷，共襄盛举……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夷帝之事是霍侯对不起他魏家，现在他雄踞朔州，长城外就是匈奴，匈奴多次想跟魏承合作，但是魏承因为匈奴暴虐不屑于和他们合作。魏承知道大东式微将亡，欲得乔女，才肯和大东合作。

    嘉平帝一看，损一女得魏侯这样的得力助手，自然下旨封她为昭纯公主，只等来年春日，嫁去魏地。

    秦媪端了杏仁酥酪放到桌案上，乔姝婉一夜没睡，起身时候头晕得险些跌倒，璋儿服侍梳洗打扮后，静静地坐在那儿。

    她人瘦，身子稍微不舒坦表现得就很明显。

    “小姐又是一晚上没合眼吧？奴婢刚做了酥酪，加了糖和蜂蜜，您用一些。”秦媪是乔姝婉的傅母，自幼就是她和璋儿陪着乔姝婉。现在想到她即将嫁到朔州那种苦寒干燥的破地方，她就心疼。

    乔姝婉点点头，她那脖子纤细得似乎要断了似的，嗓子也沙哑了:“多谢傅母。”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陛下所出的公主不少，刘氏宗族的郡主翁主也不少，陛下偏偏选了小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秦媪半蹲下来，抬手抚摸乔姝婉的后背。

    乔家衰落，只是一个小小中都官曹，除了崔氏嫁过来的嫁妆——秋桐书院以外，乔家没什么家产，乔女比起宗族之女，除了有个好脸蛋、好名声之外也没什么。而且她这点好名声还是霍容穿的。

    乔姝婉也想不到为什么。她笑笑:“陛下爱重，才将这份荣耀赐给乔家。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傅母也不要太过难受，此后我嫁过去，还请您多多照顾父亲。”

    ＊＊＊＊＊＊＊＊＊＊＊＊＊＊＊＊＊＊乔姝婉出嫁那天，车队浩浩荡荡一直排到南边的宣平门，嘉平帝清点的嫁妆，丝绸和珠宝就装了二十八辆车还有各类青铜器、胭脂水粉、南方的秫米水稻足足有五十六辆车，叫本就不太富裕的大东国库更加空虚。

    此时正直二月，刚刚立春，天气还未回暖，乔父本身请旨想让乔姝婉四月天暖和了再出嫁。但因为此事关乎于国祚，过了年便匆匆打发她去了。

    “小姐，也不知道那位魏侯好不好相处。”璋儿扯过来一个蒲垫铺在乔姝婉的背后，“路远，小姐靠着些。今日老爷要过来送送，小姐也不肯，说是老爷身子不好，受不得这寒风。可是奴婢瞧得出来，小姐是不愿在老爷很前露悲……”

    “小姐这性子也太……”

    太容易叫人欺负了。

    乔姝婉从书简中抬起头看着璋儿，璋儿被这个眼神吓得住了嘴。她澹澹一笑:“你跟了我多年，也算是从小的情谊，你懂我的想法。我自然也懂你的顾虑。”

    她下意识回头，车幔被风吹得摇晃，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去模糊的京都城门，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后退模糊。

    “奴婢心中不平，本以为陛下倚重霍侯，不会将小姐和世子的婚约就此作罢，谁知道前脚刚赐婚您和霍侯世子，眼看着小姐就要嫁到明州去，不用再在这京城受人白眼……小姐从小遭得罪，太多了，身子本身就不好。”说着说着璋儿又红了眼眶，乔姝婉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疼病，用药这么些年了也不见好，“小姐瘦得，都能被风吹飞。”

    “那就多裹几层狐裘，把我裹成个大肉球，这样子就不会被吹飞了，还挺保暖的。”

    乔姝婉摸摸披风上头的兔毛:“我听闻魏地虽偏远，可是他们的所见所闻和咱们南面是大不相同的。就说说他们穿的衣裳吧，咱们是锦罗绸缎居多，他们除了王公贵族都是穿着麻布衣裳。尤其打猎猎到狐狸呀老虎之类的猛兽，还能将它们的皮毛扒下来做成毛氅，可暖和得紧——”

    “我体质弱，怕冷，去了那儿不正好养病？”

    璋儿终于笑了出来。“哎呀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能和奴婢说笑？”

    乔姝婉没再说话，拿起旁边那本春秋接着读。不过她读的心不在焉，一下跳了五六行。

    远在明州的霍容得到消息，跪在霍侯夫妇面前，苦苦求了三日，霍侯才答应放他出明州，奔赴京城送心上人最后一面。不过二人终究没能碰见。

    霍容跳下马，向乔府的小厮递了令牌，乔老爷子步履瞒珊地出来迎接，他伸脖子看了许久，没见到乔姝婉的半分影子。乔父张口道:“阿婉已经走了两日了。”

    “走——走了……？”霍容反应迟疑，大约是不相信，于是又问了一遍，“家父得到消息，阿婉和魏侯和亲不是在五月？怎么突然这样急？”

    乔父道:“唉。你也知道，大东自从夷帝之后，国力就大不如从前，咱们这块地好，难免有人虎视眈眈，连魏侯都想着举兵南下，为魏地开疆拓土……陛下不敢以卵击石，只想着献女去魏地，只是这其中缘由到底如何，老夫也不知道。大约是陛下爱重我们乔族吧？”

    “什么爱重，这分明就是……”霍容拍案叫道，“就是欺负人！”

    二月末，一路上走过沙滩、湖水、高山、森林、戈壁沙漠……官府为了赶路，很少住在客栈。白天赶路，晚上野营，越往北走气候越是寒冷，每每入夜乔姝婉都要裹上好几层被子。

    “呼呼呼——”璋儿冲自己的手哈着气，乔姝婉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璋儿笑笑，“果然北边和南边不同，这春日的时候和咱们那边的初冬一样。就是这儿是干冷，奴婢瞧见地上都开裂了。”

    “打听到了吗，我们几时可以入朔州？”

    璋儿替她拢了拢毛躁的头发:“嗯……听陈大人说，大约明后天就到了。”

    乔姝婉入朔州的第二日，大东京都也收到了魏侯派人送过去的亲笔信，心中感念大东皇帝的解囊相助，他们两个国家的合作就此诞生，嘉平帝改元阳绥，期待与魏地世代交好。

    过来接应她们的是魏承的军师——谢郧，乔姝婉被璋儿扶着，颤颤巍巍下车，谢郧上前很礼貌地鞠了个躬，“魏地苦寒，公主受苦了。”

    乔姝婉也是礼貌地行了个女礼，她抬头望着城墙上用小篆书写的“朔州”二字，由璋儿扶着踏入魏地。

    她们被安排住在离魏侯宫不远的碧云行宫内，层层错落的宫殿显出魏地的恢宏庞大，乔姝婉选了最西边的驻云轩。

    院外的柳树已经发了嫩芽，隔着纸窗望过去颇有生机勃勃的感觉，池塘中的冰裂开，有细细的流水声，好像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