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话音刚落,悬停于空中的白项笛喉间溢出低低浅笑。
他迅速收了覆在黑银铃身上的力量,转瞬阿檀腰肢上便缠上一道灵力。
她刚离开地面不过数寸,下一秒倏地双脚落实地面。此后任由白项笛费多大力气,她都未能移动分毫。
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阿檀没有那般愿意,故作抵抗。
而黑寨的长老只觉得白寨少主在打些坏主意,怕他临时变了注意,齐齐从高楼上飞跃而下,施法解决蓝衣人,亲自护送黑银铃回来。
只有白项笛和阿檀知晓,眼前的僵持不过是暗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拦。
作为两股力量的争抢对象,阿檀最是清楚暗中力量的来源,思量了许久,一直回避的目光最终落在北忻身上。
从她说出那句话后,他再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里盛放的东西太多,稍微溢出一点便让她眸光发烫。
他目光孤寂、深远、空旷里带着悲怆。像千山界高耸的奇石,历经千万年,任凭风雨侵蚀。
如此反复拉扯两次,阿檀启唇:“放手吧。”
北忻的下颌更添冷硬,整张脸如千山界晨时顿起的烟云,遮住山的高,余下令人心魄的压迫。
“不可能。”
声音似刮过悠长的山谷风,回荡到阿檀耳里。
阿檀看不透他,他们俩始终像并行的河流行舟,各自承载着不同的使命。是曾一起渡过礁石密布、水流湍急的河弯不假,但他们终究不在一条船上。
她的那艘船注定在靠岸前,船毁人亡,沉入水底。他没有必要为了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同袍之谊,将自己置于险地。
阿檀给他传音:“一念法师,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北忻垂下眸,坚硬的菩提念珠深深嵌入掌心,掩住眼角的猩红。
他伸手拽住阿檀的手。
明明没了一身法袍袈裟,偏叫世人看见高台上的神明彻底堕落凡尘。
冰凉的温度,恰如那日在千山界的小院房间里。一点酥麻感,从阿檀的指尖,传遍全身。
他眼尾的红,抓住她手的掌心力逐加强,指尖抖的厉害,却又不真让力气捏疼了她。
他在她的脑海里卑微道:“小四,不要抛下我。”
阿檀不敢置信这是他说出的话,她慌乱撤回自己的手,想往后回缩。
北忻却不容她如此。
他似高山仰雪,如若崩塌,也要叫阿檀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的气氛太过微妙,叫不少脑子转的快的人都看出了端倪。
“银铃小姐的新夫婿,为何要拉着那个潜入我们寨子的女人?”
“这还能是什么,明显银铃小姐的新夫婿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没有还俗有了相好的不说,还要勾引我们银铃小姐。”
“现在他的旧相好找上门来,因私闯商阙城,旧相好要嫁入白寨,他又开始悔恨。要我说,他就是一个披着法师身份行骗的卑劣之人!”
空中的白项笛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收了手,下半张脸上的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目光阴翳地看着北忻,“黑寨寨主,您的女婿好像并不认同我的做法?”
黑古音不悦地看着交手相握的两人。
“他自是不会——”
黑银铃接过她的尾音,“他自然是不同意。”
“银铃!”
黑银铃无视黑古音的怒斥,接着道:“不说他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她转身对着身后众长老道:“长老们,银铃要是没有记错。上下阙之约,为上阙入下阙迎娶新娘,必要有圣树菩提树干作轿,新娘方可上轿。”
敖长老沉声道:“不假。”
黑银铃抬头对着白项笛会心一笑:“白少主,菩提树所作的花轿呢?”
少女声线清亮,不卑不亢地正面空中之人。白项笛带着银质面具看不出神情,他身后的蓝衣众人却面面相觑。
下阙或许不知,但上阙人人皆知商阙城的圣树菩提早在千年前干枯如朽木。人一靠近,只要沾染上一点人的气息,便会化作烟云,归入鸿蒙。
树都没了,又怎么做轿子。
黑银铃言之有物,正好戳中了上阙白寨的痛点。黑古音挑眉,目光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黑银铃:“没有花轿,我们下阙是可以拒绝的。”
“拒绝?”白项笛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他散漫道:“下阙黑寨难道真忘了上回上阙白寨来娶亲发生之事。”
“千年前,娶亲当日,黑寨主你临时毁约,和别的男子私定终身,不愿嫁给我父亲。最后怀有身孕,导致圣树魂魄消散三界。”
此言一出,黑寨寨民哗然。
圣树居然消散了!时间更是早在千年前,且消亡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寨主?
一个接一个消息砸来,让他们将紧张的目光放在黑古音身上,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白项笛说出这话,黑古音便开始弯着腰,捏起袖子擦拭眼角。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这是揭露真相后的羞愧时,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子。
“怎么,圣树枯死之因,白寨少主的父亲是这般与你说的?”
她用衣角沾去眼角笑出的泪,掀开眼帘打量着白项笛带面具的脸。
脸上神情变化莫测,最后带着三分疑惑,加三分犹豫,还有一部分惋惜,“白少主居然从来没有疑心过自己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白项笛嘴角的弧度僵了一瞬,很快掩去。
黑古音:“想来你父亲于你有愧,不好细言,那就由我来说的更明白些。”
“你父亲明知与我有婚约,仍然与自己的侍女,也就是你的母亲,诞下你。如此不贞,便是你的出生也受到圣树惩戒,面容有恙。”
黑古音叹了一口气,“你父亲有错在先,便是我重新另选佳婿,那也是应该的。圣树到底为何枯枯萎,绝非我一人之责。”
“此般说,白寨少主可明白?”黑古音将白寨少主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看似感叹解释,实则字字在点白项笛。一段辛秘,黑寨寨民都听懂了自家寨主的言下之意。
翻译过来便是,你父亲不是什么好鸟,你还敢跑到老娘眼前来叫嚣撒野,看我不把你家那点烂事抖落出来,叫你颜面尽失。
上下阙风俗与三界有异,信奉上古神,也遵守一夫一妻制。
白寨寨主在婚前与自己的侍女暗结珠胎,行苟且之事,别说当初贵为寨主之女的黑古音,寻常家的女儿都是不愿意嫁的。
她们本就可以娶男子,嫁去上阙已算是吃亏,更何况另外一半是如此货色。
黑古音的话已然将白项笛面子按在地上摩擦,但凡是要脸面的,都会受不了如此侮辱。
但故事里的正主丝毫没有被影响到。
“黑寨寨主,上一辈恩怨如何,全凭你之说辞并不可信。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上下阙婚约也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白项笛面具下的表情几经变换,畅然道:“寨主也承认圣树枯萎有你之责,那不如与上阙一同迎接圣树回归商阙城。我寨大祭司感知圣树即将回归,算出只有上下阙重结两姓之好,圣树才能如期归来。”
“上阙白寨会备好花轿来迎接新娘,就劳请黑寨寨主再收留我的新娘,一晚上。”
白项笛看着阿檀,正色道:“明晚,我会再来。”
说完,上阙来人消失得再无踪迹。
阿檀身上被锁定的灵力也随之消散,鸦雀无声的场子躁动起来,黑银铃快步跑到两人面前。
“跟我走。”她面带焦急,扯着阿檀的手往外走。
“拦住他们!”
黑古音发号施令下,黑寨的寨民自发的组成一道人墙,拦截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往右走,右边围了一群青年,往左走,又是一群妇孺。
“阿娘!”黑银铃生气跺脚。
黑古音缓缓从阶梯上走下,长长的衣摆摇曳坠地,气势逼人。
她目光锐利,“你要带他们走去哪?”
眼前的画面多么可笑,自己的女儿和她的新婚夫婿共同拉着中间的少女。
黑银铃看着黑古银逐渐冰冷的目光心急如焚,她松开拉着阿檀的手,张开双手挡在两人面前。
“我要带他们出商阙城,阿娘你放我们走吧。这是我们黑寨的事,与他们无关,我们不能让她去送……”
“啪。”清脆的耳光声。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在黑银铃脸上,将她的脸打偏过去。很快,瓷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她怒道:“是我平日太过放纵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黑银铃捂着脸,倔强回头,双眼噙着泪水,直直看向黑古音。
“我知道您让我与臧宫哥成亲是苦于上下阙之约,但您大可告诉我,为何要如此专断独行。”
“告诉你什么!”
黑古音眉眼凌厉,“告诉你?然后让你欢欢喜喜嫁去上阙?”
黑银铃情绪激动:“我是寨主之女,你的女儿,受族人尊敬景仰,我怎么就不能嫁!”
“黑银铃,给我收起那要为下阙献身的可悲又可笑想法。我们黑寨绝不嫁一女,入上阙!”
黑古音不欲再与她争辩,闭眼不去看黑银铃的模样。
“来人!将这两个外人给我带下去,丢入万毒窟。”
两人争吵,本就脑子很乱的阿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现在突如其来的什么,什么窟?
黑银铃挣脱开敖长老的桎梏,跪下求情:“万毒窟白骨成山,毒物剧毒无比,从未有人能从里面出来。阿娘,他身上有情人蛊。要了他的命,女儿也会死。”
黑古音:“那正好,让我再验证一下,他身上是不是真的有情人蛊。明日自会知晓结果,今晚你就在自己的楼里好好待着。”
“看好小姐,谁敢放她出来。不用和我说,直接扔下万毒窟。”
如此重的惩戒,给侍卫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去万毒窟走一回。铿锵有力地向寨主保证,“遵命!我们会看管好小姐,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在侍卫将黑银铃压下去后,阿檀和北忻两人被侍卫捆成一团,由敖长老押送往万毒窟。
眼见这就要被拉走,后面情况不明。阿檀出声叫住黑寨寨主。
“寨主,这算是我们私闯商阙城惩罚?”
黑古音没想到不出一声的少女有此问,她停下脚步,转身侧头看向阿檀。
“你们若是平安出来,私闯之事一笔勾销,我会放你们俩离开商阙城。”
黑古音虽说杀伐果断,行事作风之间也算良善,阿檀相信她若活着出来,她会遵守诺言,顶着白寨的压力将她送出商阙城。
她不急着离开商阙城,倒是有一事需要需要求证。
“如果我活着出来,寨主不如和我谈一谈话如何?”
阿檀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谈话,怎么个谈话法。
黑古音上下打量阿檀好几眼,笑出声:“好个胆大的丫头,居然敢和我谈条件。”
“你要是活着出来,便是日后想要自由出入商阙城也不无不可。”
阿檀眼里多了些光彩:“一言为定。”
从祭祀台到万毒窟,从始至终,阿檀的手掌一直被北忻握在手里。
因着绳索的束缚,阿檀挣脱不开,最后也就任他赖上。
他们经过那日出来的山洞,沿着栈道继续前行,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山谷间开始弥漫晚间的雾,草叶上都沾上湿气。
走了一刻钟,最前面的侍卫停下。敖长老举着火把朝他们走来,阿檀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山林的边缘,崇山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天坑。其深不见底,洞里瘴气弥漫。碎石滚下,久久听不见回声。
敖长老看着万毒窟淡淡留下一句:“万毒窟是我寨犯死罪之人的流放之地,里面毒蛇、毒蝎、毒蝙蝠、毒蜈蚣等众多。明日我会再来,若是两位还活着可以吹响竹笛,骤时我将放下天梯。”
侍卫往阿檀和北忻的脖子上挂上一个竹笛,敖长老说完,两人被推着往前,站在坑的边缘,山风将他们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放!”
阿檀和北忻被推入万毒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