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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星期后,那两个女孩子被阿毅带来店里。

    许之蘅倚在房间门边,远远瞧了一眼。

    庆哥手里拿着两本画册抖搂着,黑着脸踹她们的小腿,严厉地骂:“就这点东西也学不会?!给我学,三天学不会自己看着办啊!”

    隐隐约约的,许之蘅听见了女孩压抑低低的啜泣声。

    她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回房。

    *

    又过了半个多月。

    那天,许之蘅点着烟正靠在栏杆旁边跟青子说话。

    听见楼道有声往上来,过会儿,庆哥嘴里骂骂咧咧地扯着一姑娘上楼来。

    那姑娘在哭,模样狼狈,头发左右不齐,左边像是被人从中间一道剪断。

    是新带过来的那两个女孩之一,容国盛惯会压榨,想来是没训好就被催着去做钟了。

    青子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问庆哥:“怎么了呐?”

    庆哥把那小姑娘往里头搡了一把,嘴里还在骂:“你自己好好反省啊,搞得跟贞洁烈女一样,装什么啊?还有我告诉你啊,这次赔给人家的钱从你以后的工资里算。”

    青子瞅着他,问:“怎么个事儿啊?”

    庆哥脸色稍缓道:“第一次么,遇到个磨人的客人,她拿烟灰缸给人家脑瓜子开了个口子。”

    许之蘅和青子对视一眼,懂了。

    许之蘅抽着烟,目光瞟了一眼那女孩的背影,又移开了。

    嘴上说得轻松好听——磨人的客人。

    那些都是一些有着特殊癖好的怪人,而且还有钱。

    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她们,她们越痛苦他们就越享受越满意。

    许之蘅有时候会想——

    如果拿把刀把他们的脑袋剖开,那里面的东西一定跟她脑袋里的东西大相径庭。

    要不然为什么他们折腾人的方法永远都那么诡异荒唐,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青子啧啧两声,“这是侮辱人了吧?你看那头发。”

    庆哥张嘴想说什么,电话响了。

    他看一眼手机,不耐烦地接起来听,还没半分钟,他对着电话那头开始骂:“这几天店里生意好缺人你不知道吗?”

    “……”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庆哥怒得顿时一阵狂吼:“操你妈的,大姨妈要你命啊?来大姨妈就吃避孕药给憋回去啊!”

    挂了电话他没好气地白了青子一眼,顺着气摸烟点了根,道:“不就割点头发嘛?怎么着割了还不会长了?这就受不住了?我以前手底下有个女的,被搞到半个月都没办法下床,人儿都没这样。”

    许之蘅直勾勾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语气慢悠悠地道:“人家也不敢啊。”

    庆哥眯着眼嘬烟,想了想说:“也是哈,唉,真他吗操蛋的,不懂事!你们女孩子不就第一次值点钱嘛,以后干一次能有个五百就阿弥陀佛了。”

    “……”许之蘅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下去,让人看不清她眼里有着什么。

    “不说那女的吧,诶对,莺莺,你之前第一个客人我记得也是出了名的磨吧?你那次不也挺遭罪么?哪儿受伤了来着?记不清了……”庆哥搔了搔后脑勺。

    许之蘅定定看了他两秒,嘴角扯扯,笑得有些冰凉,却没说话。

    青子在她脸上过了一眼,转移话题道:“你不说那小姑娘给人家脑袋来了一下?那得赔不少吧。”

    不说这个倒好,一说这个庆哥又来了气了,立马掐掉烟,话都没应像阵风一样地去了里头,十有八九还得磨人家小姑娘。

    许之蘅手里一根烟正好烧到尾,她把烟头丢在楼道台阶上,拿鞋底去碾了碾,转身往楼下走。

    青子问她:“去哪儿啊?”

    许之蘅扶着扶手,往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回道:“出去透个气。”

    *

    外头天乌沉沉的,更让人觉得压抑阴郁。

    许之蘅从巷口出去,左拐再右拐,去了附近的一座公园,找了条没人坐的长椅,整个人就瘫了上去。

    冷风一吹,树上的枯叶就簌簌地响,远的近的交叠在一起,风过去,纷纷落下。

    有一片叶子打着转,无声地落在许之蘅的大腿上。

    许之蘅盯着公园小道旁边的护城河发愣,河水不知疲倦地流动,水质不太干净,河面是一种浑浊的灰绿色。

    第三片叶子落下的时候,许之蘅忽然想起了她的第一次——

    那一天很闷热,太阳亮堂地照耀一切,而某一个拉近窗帘的酒店房间里,黑暗为她造就了一个噩梦。

    许之蘅的第一次,卖了八千块钱,在一三年来说这一行里来说,已经算不少了。

    但那八千块钱她没得到一分,店里抽走了百分之五十,甚至连属于她的那一部分都被压在了账上。

    后来压着压着,钱就没影儿了。

    许之蘅不知道其他女孩子的第一次算不算很美好,但她的第一次是黑暗的。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男人的脸扭曲得像漩涡一样,不管她怎么努力回想,都记不起来他的脸。

    许之蘅闭眼努力回想着——

    那个男人不高,看起来三十多岁,有点壮,还有……他好像一直都在笑。

    是那种眉眼与嘴角幅度夸张,异常亢奋的笑。

    那个男人的嗜好非常怪异变态,他不准她洗澡,不准她开口说话。

    他用皮扣扣住她的双手,蒙上她的眼睛,冰凉的金属链子在她脖子上绕了几圈。

    在握住她的脚掌时,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诡异的虔诚:“真漂亮……”

    许之蘅就像一块油锅上的烙饼,被男人转过来又翻过去。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耳边是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背上有手用指甲划抠着,特别疼。

    当时她憋着气,不敢哭也不敢出声,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她被关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双层床边的墙壁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被指甲抠出来的印痕。

    她的整张脸被摁在枕头里,背后疼痛难忍。

    听着那个男人呢喃一样的感叹——

    “值,真值。”

    她就像在被刀剐凌迟,而却一丝挣扎都不敢有。

    *

    许之蘅木然地望望天,搓了搓冰凉僵硬的手指,起身离开公园。

    其实那三个小时对她来说,并不算不上她的地狱。

    因为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她的记忆都是零碎而不真实的。

    记忆被模糊碾碎,变成了无数细密的针脚,扎到心上不是那种□□尖锐的疼,像缝纫机缝布般一排快速钉过去,来不及痛就已经结束了。

    许之蘅记得那天回去之后,自己便开始发烧,下身也疼得要命,一整晚浑浑噩噩。

    吃了退烧药,烧退下去,背后的那些伤口没好好处理,又因为夏天的缘故,伤口开始发炎化脓,疼痒交加,折腾得她趴在床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容国盛这才让人带她去附近诊所打了三四天的消炎点滴,伤口才开始好转。

    后来伤口结了痂,又痒得好像时刻有蚂蚁在背上爬。

    许之蘅记得当时容国盛不知道抽什么疯来看了她一眼,没说别的,只留了一句:“这估计得留点疤了。”

    自己当时有说什么吗?许之蘅想。

    好像没有。

    青子当时说了什么?

    青子好像说:“得让那客人出医药费才行。”

    那小芸呢?

    小芸当时……红着眼睛蹲在她的床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边抹眼泪边用棉签给她涂药膏,哭着问她:“疼不疼啊?莺莺姐,我会轻点,要是我弄痛你你要讲啊。”

    至于其他人的反应,许之蘅记不清了。

    很奇怪的是,那段属于第一次的回忆里给许之蘅留下最深晰印象的不是被折磨□□的那三个小时,而是她坐在诊所里挂水的记忆。

    那个诊所不大,病人不多,陈设发旧,但好在整洁静谧,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许之蘅甚至可以想起当时她坐的椅子是是什么材质什么颜色——

    那是土黄色的皮椅,纹路有点旧,扶手上有磨损的白迹。

    她背上有伤,不敢往后靠,坐姿笔直,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

    护士像是赶着下班,把输液器调得很快。

    第一次挂点滴时时,许之蘅有点头晕,偷偷把输液器调慢了,没过几分钟那护士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又调了回去。

    许之蘅抬头看看,没再调了,后来也没有。

    诊所的玻璃门就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身边座位里满脸不耐打着哈欠的男人,又看了看盯着电视看的认真的护士,犹豫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有做,轻轻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容国盛还不放心她,怕她再跑,出门时总会派个人跟着她。

    那三四瓶点滴下去,吊得她手脚冰凉,舌尖发苦。

    在挂水的时间里,她似乎想了很多事情。

    她突然发了疯一样地想念她的家,她的父母和姐姐,她那个不向阳的小房间。

    她好想回家。

    可她又有家不敢回,后悔就像那些打进血管里的药水一样,冰凉地在她身体里游走。

    她好恨,恨自己的愚蠢懦弱恨到恶心。

    可等她走出诊所,面对车水马龙的霓虹时。

    那些思绪便偃旗息鼓,一瞬间就缩回了心底深处。

    她走到这样的境地,能怪谁呢?

    她最怨自己。

    *

    天气越来越冷,许之蘅的生活依旧如一潭平静的水,一天又一天往前过。

    但她依稀记得得知容国盛死讯那天是一月的月中,似乎是个回暖的好天气。

    那天生意很淡,她接的客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普通,精壮。身上散发出一股臭鸡蛋味,腥得让人想吐。

    许之蘅注意到了他那双粗糙的手,还有指甲缝里有没清理干净的垢。

    男人来去都快,死乞白赖地躺在她身上,呼喘呼喘地压得她喘不过气,缓过来之后穿上裤子丢下钱逃一样地夺门而出。

    许之蘅洗澡时,多摁了两泵的沐浴露,却仍觉得身上仍残留着男人的腋臭。

    房间里全是那种味道,她不得不出去透气。

    青子靠在自己那间房旁的墙壁上打电话,许之蘅朝她点了下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去抽烟。

    青子挂完电话走过来,说:“容国盛没了。”

    许之蘅抿着烟,一下没反应过来:“嗯?”

    “容国盛昨儿半夜酒驾回家出车祸了,被大卡撞老远,人都从车里飞出去了,说是救护车过去的时候,人躺在离车两三米的地方没气了。”

    青子啧了声:“真惨,活该。”

    许之蘅吐出一口烟,沉默着。

    这种突兀的死讯,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曾经她真的希望那些人不得好死,可当他们真的死去,她却没有丝毫的解气。

    许之蘅心静如水地把小窗完全推开,没有意外的欣喜和如释重负,只见天很蓝,像一块舒展的缎布,一朵白云都舍不得点缀。

    *

    庆哥召了大家,大致说了下事情经过,让她们暂时都回家去,随后一脸沉沉地丢下一堆哄哄乱乱的女人就走了。

    许之蘅没见到青子,想她大概还在上钟。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说二十来个女人,整个房间里就像菜市场一样。

    许之蘅站在角落里,听见几个入行久的女人抽着烟怨声载道地抱怨:“妈的,老子明天就要交房租了,还打算今天挣点呢……”

    “我还不是,过两天还得还信用卡,还要给家里汇钱,愁死了。”

    “唉,那以后怎么说?这店估计不行了吧?换哪儿去呢……”

    也看见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抱团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那个先前被剪断头发的小姑娘哭了又笑,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脸妆斑驳而模糊。

    许之蘅望向她时,小姑娘也看过来,只是几秒钟,俩人都没什么表情,彼此目光便错开去。

    许之蘅走了出去。

    容国盛的死没有给她们带来任何感觉,甚至于青子下了钟从房间里拎包走出来,脸上都是兴致勃勃的,“下班咯,对了——我有点想吃火锅了。”

    *

    在家等了几天,庆哥通知下来,正常营业了,他把店盘接下来,人员都不变动。

    许之蘅盯着短信看了会儿,打了个电话过去。

    “我不打算干了。”她说。

    陈庆这人平常骂骂咧咧地惯了,这会儿倒是很沉默。

    他静了一会儿,说:“你过来小楼一趟。”

    许之蘅去小楼时,他正坐在容国盛那间屋子里抽烟。

    “我知道你们不是自愿的,容哥之前做事确实激烈些,怎么说你们也做好几年了,想留自己就留下了,我也不强抓着你。”

    庆哥从抽屉里摸出个u盘丢在坐上,“这给你,电脑文件夹里的照片,我已经删掉了。”

    许之蘅呼吸有一瞬间的滞停,手揣在口袋里悄然握紧。

    她盯着那个u盘,咽了咽发干的嗓子,开口道:“还有小芸的。”

    “不信我?”庆哥一脸疲惫地揉揉眉心,“那你自个儿找吧。”

    *

    许之蘅站在寒风中,盯着远处一处光秃秃的树杈平静出神。

    这是她在c市度过的第三个冬天了。

    她的目光拉远了些,望向远处的天边,脑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荒诞的想法——

    天空甚至还不如那些照片上的女孩子白得亮眼。

    太多了,那个文件夹里的照片真的太多了。

    一路找下去,当时看得她头昏眼花。

    终于,许之蘅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反胃的恶心。

    她忍不住蹲下身去,抱着双膝打了个冷产。

    生活总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进被人给捅死了,容国盛被车给撞死了。

    这大概叫做现世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许之蘅以为自己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轻松,也会觉得解恨,可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情仍旧像沉在臭潭底下的一块石头,沉甸甸,见不到日光。

    许之蘅没再去店里,她在家里躺了几天,开始收拾行李,翻箱倒柜了很久发现——

    她找不到家的钥匙了。

    许之蘅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出神许久,最后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去了火车站。

    买完票在候车时,她给青子打去电话:“我回家了。”

    青子问她:“还回来吗?”

    “不回了。”

    “要是回来的话给我打电话。”

    许之蘅静了两秒,心中生出一股厌烦来,语气沉下去:“不回了。”

    “行,那你注意安全。”青子利落地挂了电话。

    青子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现实而利索,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有拖泥带水过,她甚至懒得假惺惺地说一些客套话。

    许之蘅放下手机,低头看着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那张车票,用指头轻轻蹭了蹭票面,轻声说:“不回了。”

    车站喧嚣嘈杂,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许之蘅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可是她买票时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生日年份——

    她不过才二十一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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